第十一章(2 / 2)

“我躺在那儿,看着附近熟睡的弟兄们,心里琢磨:不知那对双胞胎、亚历克斯或凯德会不会跟我有相同的看法。不知他们是否明白,早在打响第一枪起,那个伟大的目标就已注定失败。因为,所谓的伟大目标,其实就是我们昔日的生活方式。如今,它早已远去。但我不认为他们会考虑这些。他们真幸运。

“向你求婚时,我并未想到这点。我以为十二橡树园的日子仍会那般安宁、惬意、永远不变地持续下去。玫兰妮,我们很像,都喜欢安静。我原以为未来还有很多平静无波的日子,可以让我俩好好看书、听音乐和做梦。但没想到会像现在这样!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竟落到我们头上,旧时代分崩离析,眼下尽是血淋淋的杀戮和仇恨!玫兰妮,什么州权、奴隶、棉花——通通不值得啊。我们正在经历,以及或许会经历的一切,都不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因为如果北佬击败我们,未来将可怕得难以想象。亲爱的,他们或许真会击败我们。

“我或许不该写这些,甚至想都不该想。但你问我心里在想什么,而且我的确害怕战败。你还记得我们宣布订婚那天,一个叫巴特勒的人在烤肉宴上说的话吗?他操查尔斯顿口音,那番评论南方人无知的话,差点引起争斗。你还记得他说我们几乎没有铸造厂、工厂、兵工厂、机械制造厂,缺少磨坊和轮船时,双胞胎兄弟就想开枪打死他吗?你还记得他说北佬的舰队会将我们严密封锁起来,我们再也没法用船只将棉花运出去吗?他说得对。如今,我们用独立战争期间的滑膛枪对战北佬的新式来复枪。很快,封锁线就会变得更紧,到时候连医药物资都运不进来。我们应该多留心巴特勒那种愤世嫉俗,但了解真实情况的人,而非只凭感觉就夸夸其谈的政治家们。其实,巴特勒只是说南方除了棉花和傲慢,再无任何东西来开展这场战争。棉花已经一文不值,现在我们只剩他口中的傲慢了。不过,我要把这种傲慢称为举世无双的勇气,如果……”

但斯嘉丽没有读完,就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塞回了信封。写得真无聊,简直看不下去。而且,信中的语调和那些关于战败的蠢话,也隐隐让她沮丧。毕竟,她偷看玫兰妮的信,并非为了了解阿希礼令人费解又无聊乏味的念头。他以前坐在塔拉庄园门廊上时,已经跟她说得够多了。

她只想知道,他有没有给妻子写热烈**的信。迄今为止,还没有。她已经读完小信盒里的每封信,没有哪封不像是哥哥写给妹妹的。这些信或温柔亲切,或幽默诙谐,或东拉西扯,但就是不像爱人之间的通信。斯嘉丽收到过太多热烈的情书,只消一眼,就能看出一封信里有没有真情实感。这些信嘛,的确没那种调调。跟往常偷看完信一样,斯嘉丽依旧沾沾自喜,因为感觉到阿希礼肯定还爱着自己。她也照例暗暗嘲笑玫兰妮,笑她竟没意识到阿希礼对她只是朋友之情。玫兰妮显然没有察觉到丈夫的信缺了什么东西,因为她从未收到过其他男人的情书来作对比。

“他为何写这么蠢的信?”斯嘉丽想,“要是我的丈夫给我写这种蠢话,我不骂他一顿才怪!哼,就连查尔斯的信,都比这些强。”

她按住一沓信的边缘,倒着翻了一遍,看着日期回忆其中的内容。那些信跟达西·米德写给父母、可怜的达拉斯·麦克卢尔写给两位老姑娘姐姐——费思小姐和霍普小姐的信不一样,并没有关于露宿和冲锋的精彩描述。米德家和麦克卢尔家的人会骄傲地将来信读给所有邻居听,引得斯嘉丽经常暗暗为玫兰妮羞愧。因为,她从未从阿希礼那儿收到这种能在缝纫会上大声朗读的信。

阿希礼写信给玫兰妮,似乎总在故意回避战争,一心想在两人周围画一个永恒的魔圈,将萨姆特要塞事件之后的事都挡在圈外。他似乎在努力让自己相信根本没有战争,信中尽是他跟玫兰妮读过的书、唱过的歌、认识的老友和他游学旅行中去过的那些地方。字里行间满是对重返十二橡树园的渴望。他一页又一页地写打猎;写在结霜的深秋,策马穿过星空下静谧的林间小道;也写烤肉宴、炸鱼、宁静的月夜和安静迷人的老宅。

她想起刚才那封信里的两句话:“但没想到会像现在这样!万万没想到!”这好似一个痛苦灵魂发出的呐喊。他无法面对,却不得不面对某事。斯嘉丽困惑了。阿希礼既不怕受伤,也不怕死亡,那他到底在怕什么?不擅分析的她,面对这个复杂的问题,只好冥思苦想。

战争扰乱了他的心境——他不喜欢被任何事打扰……比如,我……虽然爱我,他却不娶我,因为……因为怕我打扰他的思考方式和生活方式。不,也不能说他在害怕。阿希礼不是胆小鬼。不然,表彰英勇事迹的报道就不会有他的名字。斯隆上校也不会写信给玫兰,夸他带队冲锋的英勇表现。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事,他就会比任何人更勇敢、更坚定。可是——他就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非外部世界,简直算得上讨厌入世。噢,真是弄不明白!要是前几年搞懂这点,他一定早就娶我了。

她把信按在胸口,站了一会儿,痴痴地想念着阿希礼。从第一天爱上他起,她对他的感情就没变过。十四岁的那天,她站在塔拉庄园的门廊上,看着阿希礼满面笑容地策马而来。朝阳下,他的头发银光闪闪,她心中顿时涌起那股情感,令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份爱,仍是年轻姑娘对一个男人的仰慕之情。她读不懂这个男人。她不具备,却无比艳羡的品质,这个男人都有。他仍是姑娘梦中的理想骑士。在梦中,姑娘也别无所求,只希望他能回应这份爱,给她一个吻而已。

读完这些信,她觉得至少他爱她——斯嘉丽,这点绝对错不了,哪怕他已经娶了玫兰妮。只要确定这点,她就几乎别无所求。她依然年轻,依然初心未改。查尔斯若以笨拙而窘迫的亲密关系开发出她心底的**,她对阿希礼的梦就不会仅止于一个吻。然而,那些跟查尔斯独处的月夜既未触动她的情感,也没让她成熟起来。查尔斯没能唤醒她的情欲,也没能让她懂得何谓温存,何谓肉体或精神上的真正亲密。

对她而言,情欲就是屈从于男人莫名其妙的疯狂。女人之间不会分享这种感受。其过程痛苦又尴尬,还会不可避免地带来更痛苦的事——生育。婚姻就是这样,她倒并不意外。婚礼前,埃伦就暗示过:对于婚姻,女人必须端庄又坚韧地承受。守寡以来,其他主妇的窃窃私语也进一步证实了这点。斯嘉丽很高兴情欲和婚姻一同结束了。

婚姻虽然结束,爱情却没有。因为她对阿希礼的爱是另外一回事,跟情欲或婚姻无关。那是一种神圣的、美得令人惊叹的东西,是长久以来的被迫沉默中,悄然而生的情绪。而时常重温的回忆和希望,也滋养了这份感情。

她叹了口气,小心系好那捆信上的缎带,第一千次琢磨起那个问题:阿希礼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很想琢磨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但最后仍跟往常一样——她那单纯的脑子就得不出任何结论。她把信放回信盒,盖上盖子。然后,她皱起眉,因为想起刚才读到的那封信里,后面的部分提到了巴特勒船长。那个无赖一年前说的话,阿希礼竟然记得,多奇怪啊。不管巴特勒船长舞跳得多棒,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除了无赖,还有谁会在义卖会上那样说南部邦联?

她穿过房间走到镜前,得意地拍了拍光滑的头发。每次看到自己雪白的皮肤和斜斜上挑的绿眸,她就来精神。她笑了,带出一对酒窝。想起阿希礼向来喜欢这对酒窝,她快活地欣赏起自己的容貌,将巴特勒船长抛到了脑后。爱着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偷看人家的信,她没有半点良心不安,仍尽情欣赏着自己的年轻和魅力,并再次确定阿希礼的爱。

她心情愉快地打开门,顺着昏暗的螺旋楼梯往下走,走到一半,便开始唱《这残酷的战争结束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