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这份厌倦尖锐而持久。骑兵连开赴战场后,县里再没有任何娱乐或社交生活。有趣的小伙们都走了——塔尔顿家的四兄弟、卡尔弗特兄弟俩、方丹家的和芒罗家的都走了,每个来自琼斯伯勒、费耶特维尔和洛夫乔伊的迷人小伙都走了。只留下老头、残废和女人,整日忙着为军队编织缝纫,种植更多棉花和玉米,养更多猪、羊和奶牛。除了苏埃伦那个中年情郎弗兰克·肯尼迪带来的军需队每月来征收一次补给,其他时候县里连一个真正的男人都见不着。军需队的那些男人也没什么劲,而且斯嘉丽一看到弗兰克那副胆怯的求爱方式就恼火,最后甚至连表面的客气都难以维持,只盼他早日跟苏埃伦完婚。

就算军需队的人变得更有趣,对她的处境也没有丝毫帮助。她是个寡妇,心已经死了。至少,每个人都觉得她的心已死,并期待她做出相应表现。这点让她很生气,因为无论怎么努力,她都只想得起答应嫁给查尔斯时,对方脸上那副濒死牛犊的傻样。甚至这幅画面,也开始渐渐消逝。但她是个寡妇,必须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未婚姑娘的乐趣,跟她再无半点关系。她得庄重而淡漠。埃伦自从有一次看见弗兰克的副官在花园里为斯嘉丽**秋千,逗得她又叫又笑,就没少长篇大论地强调这点。埃伦无比沮丧地告诉她一个寡妇有多容易招惹非议。寡妇的一举一动,得比任何主妇谨慎一倍。

斯嘉丽乖乖听着母亲的柔声教诲,心里却在想:“只有天知道,做人家太太已经毫无乐趣,做寡妇或许还不如死了好。”

寡妇必须穿极其难看、连一条点缀镶边都不能有的黑裙子。寡妇身上不能有花、缎带、花边。除了缟玛瑙丧服胸针或亡夫头发编成的项链,寡妇也不能佩戴任何首饰。帽子上黑绉纱必须拖到膝盖,守寡三年后才能缩短到齐肩的长度。寡妇再也不能快活地跟人聊天,也不能放声大笑。哪怕微笑,也只能是悲戚哀伤的笑。而且,最可怕的是,跟绅士们在一起时,她们绝不能表露出半点感兴趣的样子。如果哪位缺乏教养的绅士表示对她有意,她就必须字斟句酌、无比庄重地提起亡夫,将对方彻底吓退。噢,没错,斯嘉丽沮丧地想:有些寡妇最后的确再婚了,但那时她们都已人老珠黄。然而,周围邻居众目睽睽,只有天知道她们如何成功再嫁。通常来说,哪怕再婚,她们也只能嫁给那些糟糕透顶,不仅有座大种植园要打理,还有十几个拖油瓶要照顾的老鳏夫。

结婚已经够糟,但守寡——唉,这辈子都完了!那些人还说查尔斯死了,小韦德·汉普顿就是她的一个慰藉。真够蠢的。他们多蠢哪,竟说她如今的生活有盼头了!人人都说有了爱人的遗腹子多么甜蜜幸福,她自然不会去纠正那些人的谬误,但心里其实压根没那么想。她对韦德几乎毫无兴趣,有时甚至想不起他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每天早晨醒来,昏昏沉沉间,她都觉得自己又成了斯嘉丽·奥哈拉。明媚的阳光落在窗外的木兰花上,嘲鸫啁啾,煎熏肉的香味钻进鼻孔。她又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了。然后,她就会听到因饥饿而烦躁啼哭的声音。那声音总——总会让她在吃惊的同时纳闷:“唉,屋里怎么有个小孩!”接着,她才想起那是自己的孩子。这一切真令人困惑哪。

还有阿希礼!噢,最重要的阿希礼!生平第一次,她恨塔拉庄园,恨那条长长的、顺着山坡直通河边的红土路,也恨那些长满绿棉花的红土地。每一英尺土地、每一棵树、每一条溪流、每一条小路和马道,都让她想起他。他属于另一个女人了,还上了战场。但他的灵魂仍徘徊在暮色中的大路上,那双困倦的灰眸仍从门廊的阴影里笑看着她。每次听见十二橡树园通往河边的那条路上传来马蹄声,她都会甜蜜地想起——阿希礼!

哪怕过去爱过,现在的她也痛恨十二橡树园。虽然恨那儿,但她又总被吸引过去,因为去了能听到约翰·威尔克斯和姑娘们谈论他,也能听到他们念他从弗吉尼亚寄来的信。纵然听了伤心,她也非听不可。她不喜欢倔强的英迪亚和愚蠢又嘴碎的霍尼。尽管知道两人也同样讨厌她,她却偏偏没法远离她们。每次从十二橡树园回来,她都会闷闷不乐地躺在**,不肯起来吃晚饭。

拒不吃饭让埃伦和嬷嬷最焦心。嬷嬷端来一盘盘诱人的佳肴,哄她说现下成了寡妇,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然而,斯嘉丽就是没胃口。

方丹医生严肃地告诉埃伦,伤心往往会让一个女人越来越虚弱,最终憔悴致死。埃伦脸都吓白了,因为她早就在担心此事。

“医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最好给她换个环境。”医生说。他真是巴不得快点摆脱如此难伺候的病人。

于是,斯嘉丽兴致不高地带着孩子出发了,先去萨凡纳看望奥哈拉和罗比亚尔家的亲戚,然后去查尔斯顿拜访埃伦的姐姐保利娜和厄拉利。但她比埃伦预料的早一个月返回塔拉庄园,却并未说明理由。萨凡纳的亲戚都很友好,但詹姆斯夫妇和安德鲁夫妇都上了年纪,就爱安静地坐着,聊斯嘉丽毫无兴趣的往事。罗比亚尔家也一样。在斯嘉丽看来,查尔斯顿的情况也很可怕。

保利娜姨妈和丈夫所住的种植园靠近河边,比塔拉庄园偏僻得多。姨父是个小老头,客气冷淡,有种老年人的漠然姿态。离他们最近的邻居住在二十英里外,得沿着一条条幽暗的小路,穿过寂静丛林间的柏树沼泽和橡树林才能到。那些弗吉尼亚栎树上的灰色苔藓如帷幔般飘来**去,总让斯嘉丽不寒而栗,想起杰拉尔德讲过的那些在微光闪烁的灰雾中,四处游**的爱尔兰鬼魂。白天除了编织,再无其他可做之事;晚上,也只能听听凯里姨父读布尔沃·利顿那些富有教育意义的作品。

厄拉利幽居在查尔斯顿炮台附近,躲在四壁高墙的深宅大院里,没有任何乐趣。斯嘉丽看惯了连绵起伏的红色山岗,觉得在那儿待着简直像坐牢。和保利娜姨妈家比,这儿虽然多了些社交,斯嘉丽却一点也不喜欢来访的客人。那些人都摆着架子,讲究传统、重视门第。斯嘉丽非常清楚,他们认为她的父母门不当户不对,纳闷罗比亚尔家的人怎么会嫁给新来的爱尔兰人。斯嘉丽感觉到厄拉利姨妈在背后为自己辩护。这让她大为光火,因为她跟父亲一样,压根不在乎门第。她为杰拉尔德骄傲,因为他仅凭精明的爱尔兰头脑,就赤手空拳挣下了一份家业。

至于查尔斯顿人,他们竟把萨姆特要塞一役归功于自己!天哪,那些人难道不明白,就算没有他们傻乎乎地开枪挑起战争,也会有别的傻瓜这么干吗?斯嘉丽早已习惯佐治亚高地人轻快的嗓音,低地人平淡缓慢的声音似乎影响到了她。要是再听到有人把“巴掌”念成“巴——掌”,把“房子”念成“房——子”,把“不会”说成“不会啊——”,把“爸妈”喊成“爸爸妈妈”,她觉得自己就要放声尖叫了。恼火至极下,她在一次正式拜会中故意模仿杰拉尔德的爱尔兰土腔,弄得姨妈不甚苦恼。之后,她便回了塔拉庄园。与其被查尔斯顿口音折磨,还不如忍受对阿希礼的思念之苦。

埃伦日夜忙碌,想把塔拉庄园的产量翻一番,以支持南部邦联。看到大女儿苍白消瘦、牙尖嘴利地从查尔斯顿回到家,她不由得大惊失色。她知道心碎的滋味,夜夜躺在鼾声大作的杰拉尔德身边,拼命琢磨如何才能减轻斯嘉丽的痛苦。查尔斯的姑妈佩蒂帕特小姐曾来过几封信,催促她允许斯嘉丽去亚特兰大长住。此刻,埃伦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事。

佩蒂帕特小姐在信中说:“我跟玫兰妮两个人住在一座大房子里,没有男人保护。如今,亲爱的查尔斯也去了。当然,我哥哥亨利还在,但他不跟我们同住。不过,斯嘉丽或许已经跟你说过亨利的事,我就体贴一些,不在此多写了。如果斯嘉丽能过来同住,玫兰和我都会感觉轻松、安全很多。三个孤寂的女人待在一起,总比两个强。而且,亲爱的斯嘉丽或许也能像玫兰一样,去当地医院照料我们勇敢的小伙子们,借此减少几分忧伤……啊,当然,玫兰和我也非常想见见亲爱的小宝宝……”

于是,斯嘉丽又把丧服塞回箱子,带上韦德·汉密尔顿和他的小保姆普利西,出发前往亚特兰大。她满脑子都是埃伦和嬷嬷千叮咛万嘱咐的行为规范,兜里则揣着杰拉尔德给的一百南部邦联钞票。她并不怎么想去亚特兰大,觉得佩蒂姑妈是全世界最蠢的老太婆。而一想到要跟阿希礼的妻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更令她厌恶不已。然而,充满回忆的县里已经住不下去,任何能改变环境的机会都是受欢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