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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寄以家乡的赞歌(1 / 2)

坂口安吾

唯有离别是痛苦的。

我凝视着苍穹,苍穹也融入我身。我在蓝色的波浪中抽泣。我在蓝天中游泳。于是,我已只是透明的波浪而已。我的脊背处听到了海岸边的声音,音调的节奏,从那里将以迟缓的蠕动向天空中传播。

我憔悴不堪。夏天的太阳如同狂暴的奔流般猛烈地穿过我身体。每次我的身体都像是随意飘落到沙子中的烟霭似的。我已经意识不到自己所具有的抵抗力了。并且,我感觉到那股热光的奔流在我的体内似乎已成了我的肉。

白色的灯塔亮了,上面有一个三角形的灯罩。我的白日梦在波光粼粼的大海流动,旧时的记忆苏醒了。一艘船途经佐渡,将一大团烟雾抛向了空中。海岸上高高的沙丘连绵不断。冬天为了阻挡来自西伯利亚的风,沙丘的腹部种满了茱萸。太阳最毒的时候,蟋蟀会醉倒,从沙丘顶一直到小镇方向,松林中蝉鸣之声在头顶上响成一片。我伫立于茱萸丛中。

此时的我像极了沙丘的望楼,风景、色彩、香气、声音通过向四面伸展的望楼上的窗户传过来。我累了,我的身体中没有自己了,我不能思考任何东西。风景过多地流过窗户的时候,那么这些东西就是我自身了。我把自己也从望楼的窗户运出去了。在我的身体中,孕育出了四季的变换。我将所有的一切都换算成了风景。于是,我在考虑自身时,也只不过是途经窗户的一个风景而已。我闻到了古老而遥远的气味,频频地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声。

我因自己不停地追求而疲惫。我长期以来一直在追求着什么。这样,我的疲惫也是由来已久了。我的疲惫即使连活着都觉得难以忍耐,我损害了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已无处可寻。并且,为被留下的我而表露出了淡淡的困惑。我的疲惫,比如,正在茱萸枝头凝视着一只昆虫,昆虫透明的双翅在微微震颤。我发现我的身体也是透明的波浪。它只比雾霭更轻、更具明暗。昆虫翅膀的影子淡淡地映照在我的身体上摇曳。在炎热的空气中,草的闷热之气散发不出去而滞留于此,昆虫飞走了。在其煽动之下,我感觉到了心脏的激烈搏动。我喜欢陶醉于太阳的照耀下,愉快地落下的眩晕之感觉。

我长期不断地追求各种各样的东西,而到手的却一个都没有。而且,在什么东西也没有抓到手期间,欲追求之物再也没有了。我悲伤,但是,即使连欲抓住悲伤一事都失败了,我对悲伤也已经缺乏了真实感受。我漠然了,只是持续感到了一种越来越扩展开来的空虚。在无边无际的空虚中,红红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带来了黑夜。这样的日子每天地持续着。

还有没有什么要追求的东西呢?

我在寻找着。可笑的是,只闻到了自己强烈的体臭。我把记忆重新翻了出来。于是,在某一天,我找到了一个尘封于记忆最深处的一个人的身影。那是一位少女,她居住在我的故乡。勉强记得曾与她说过一两次话,我离开故乡以来将近十年也不曾见过面了,即使现在活着与否我都不知道。然而,挖掘出的尘封的面孔却不可思议地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一连几天,我已经分不清那张脸孔的活力与我自身的活力了。我开始了追逐之旅。由于煤烟,我的脸颊发黑了。

我回到了家乡。我出生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了。我把装有四五本旧杂志与安眠药的包袱皮扔到了被煤烟熏黑的旅店中四张半榻榻米上,夕阳西下,房间里已经黯淡下来了。

雪国阴郁的家,不太明亮的天空,更突出了缺乏朝气、忍耐力强、寂寞无聊之感。铅灰色雪国的天空潜存于街道的各个角落。大街上流淌着轻浮的色情味。第三版社会新闻报道中,人们都穿着绵质盛装……无论是对气候,还是对风俗、人、感情,我都已经成为异乡人了。我在暑气中双手揣在怀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头顶不时隐约传来清爽的开窗户的声音。这种声音向我暗示着前面是一条林荫树沉睡着的、静静展开的路。即使它有多么寂静,却给予了我走下去的力量。我用多疑的眼光审视着所有来来往往的女性。走过去之后,那不是那个人吗?我常常半掺着讥讽的感情,想入非非。我心中暗自发笑。我害怕自己会一直回想下去。一切纯属偶然,我的悲伤,我的恋人(可以说是值得一笑的带问号的恋人)均在偶然中错过了。如果你一直为那个人不是她吗?而追悔不已,那么你的悲哀总有一天会有所结晶吧。

她是谁?究竟她是谁呢?苦思冥想时,她面孔的准确轮廓变得模糊起来,从我眼前消失。追寻着消失而去的身姿,我慌忙闭上了双眼。那里只剩下了黑暗。于是我欲为她加上眼睛、鼻子、嘴巴。我努力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圆,直到给予我的缪斯女神以形象上的暗示。白色的圆使坏似的伸展、收缩。而且,我每次加一个点,它阴险地消去一个点。为了阻碍它这样做,我加快了画点的速度。随着我的强势,圆形也像旗帜似的剧烈地摇晃起来。我放弃了,睁开了又眼。清晰地映入眼帘的却是房屋、树木和道路等,一切都被太阳所吞噬的现实中的夏天,我像看到奇迹似的,惊诧万分,茫然地盯视了很长时间。汗流到了脸颊上,我竟然不知道去擦拭。

她可谓是我心目中如此淡薄的真实感受的存在。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少女时代的她,她无疑是真实的。然而,在我不知不觉中,她在我的心中长大了。于是,在我心中长大后的她,与已经在现实中成长的她也许是不同的人。我心中的她也许可以说是一个概念,是一个象征。然而,追随着这一概念,来到北国的港镇穿行于太阳之下的我却并非是概念,也不是象征。那就是现实中的我。现在的我正在荫翳的路上沐浴着尘埃走着。虽然很疲倦,但却拥有生命与青春。故而她也是鲜活的。她是我的力量。除了想看她一眼,而追寻至此之外,我什么打算都没有。

凝视着这样的我,我发现自己只是一道梦幻般遥远、模糊的风景。我在家乡到处落下自己的足迹的同时,总是持续感觉到这一现实的瞬间犹如回忆起的梦幻似的遥不可及。并且我还很爱这一梦幻,那道风景,且从不厌烦。也许在我的心目中还喜欢将作为风景的我与作为风景的她并排在一起。于是,作为风景的我像空气似的在街上流动。燕子穿过街道,也从我身边穿过。

大街上的尘埃、噪音深深地融入我的身体。即使是孤身一人潜藏于静谧的森林中时,渗入皮肤的大街上的噪音也会围绕在我的身体周围。即使在沙山上,月明星稀的晴朗的夜晚,也能听到皮肤中蠢动而喧嚣的脚步声,并且还会向夜空中传扬出去。并且,代替散发出去的噪音的则是夜晚的寂静,有时候海岸边的声音也会清晰地融入我身。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欲使我心中清澈、透亮。夜空,整个宇宙给了心灵的平静。

一天晚上,为了抛却尘世的纷扰,我去了该镇的一座天主教教堂。在黑暗中,我听到了幼年时期听过的华尔兹舞曲。影子中的影子,时起时落,把对七夕灯节的美梦去掉了一半。白杨的浓烈香味刺痛了双目,呱呱的蛙声一片,此起彼伏。神父是德国人,我还记得他穿着的黑色法衣,及长有胡须的脸。因此,镇上的人们将倒映着罗马风格十字架样子的寂静小水池呼作“异人池”,池塘周围是沙丘与白杨林。我十岁的时候,经常在那里玩耍。白杨树林顶端往下,秋意渐浓。阵雨猛烈地敲打着落叶,时而又远去了。火红的夕阳从云彩断开的缝隙间露出了脸。我身披斗篷,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我把钓鱼竿一扔,一溜烟地向家里跑去。耶稣诞生节,我领到了点心。越过白杨树林,可以看到人家屋里的灯光都已点亮了。窗户顿开,**的男人、女人在吃饭,健壮的肌肉划出了一道道阴影。过去我有一位朋友在那里居住,他比我大四五岁,是小镇中学里最粗暴的人,擅长柔道。我当时上一年级,每天从教室的窗户溜出去,去海岸边的松林玩。他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为了让与他非常相似的我远离他那种堕落而**不羁的生活,曾经狠狠地斥责过我。别人误会我是他的人,于是我被镇里的中学开除了学籍。他有一次出去打猎,中了朋友的流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