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青春(1 / 2)

宫本百合子

人类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活都会习惯的吗?我讨厌,我讨厌习惯。

青春最微妙的有趣之处在于,人们正当青春期的时候,均不会意识到将来会以回忆的形式总结出来,时时刻刻穷尽其精力在高兴、悲伤中度过。人的精神中青春的存在也是非常有趣而微妙的,似乎也未必只扎根于人的青春年少时期,我认为这一点也是非常有趣的。被称作中年时代中孕育着的青春,老年时期不可思议地内含着的闪闪发光的青春,众所周知这一切都是存在的。并且,这样的青春的生命力或创造力之强出乎人们的意料,那些堪称为人类创造快乐而工作的人们,无论在他们人生的什么时期,都能够看到他们各自持续拥有的青春风姿。如果只以年轻时代结束即为青春的结束,即使你自己也会觉得是一种悲哀吧。

尽管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文学作品中描绘青春,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无论哪一部作品,讲述的都是青春时期的烦恼与痛苦的年轻人,耐人寻味。在漱石的某一部小说中,曾说过“青春是寂寞的”此类苦涩的言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句虽是老师面对年轻学生所说的话,但对于年轻女子来说不是正合适吗?也许一般情况下,女人比男人更会模糊地体会到这种感情,回想起自己十五六岁后的心境,果然在某些方面是有这种感触的。欢乐中也会感到寂寥,而寂寥中也会有欢乐。

即便关于年轻时候的寂寥,我们的时代与现在同年龄的年轻女孩子也不大相同。我们年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使自己的身心变得丰富多彩,明明燃烧着希望去接触、了解各种事物的欲望,碍于周围的习惯,不能无拘无束地自由伸展,常常心情郁闷。而如今,虽然到了关键时刻,会有同样的障碍,但是在表面较浅层面的日常生活中,姑且可以自由自在地伸展自己的羽翼。其中会不会又生出别的寂寥来呢?追求某种事物时的寂寥,曾经感到使你心跳的事物,而今却产生了一种接近空虚的感觉呢?

那是从社会给予年轻女子自由的替代品中产生出来的悲剧,我认为我们上女子学校的时代,成人与少女对其生活感情是**裸地相互对立的东西。在学校里是这样,在家庭里也是这样。

十五六岁的时候曾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我的父亲是一位建筑家,他拥有各种各样的画册。时而坐在安静的房间中一页一页地翻看,心情极好。其中有一张描绘的是一位少女**着身体,面向水盘坐着,伸出一只手玩水盘中的水。该少女的年龄正好与我相仿,她的背部略弯的曲线显得非常美,柔软的侧腹弯曲处接受光线照射的情景等,如果自己也**着那样玩水心情会多么愉快啊!画中洋溢着的明快的气氛不禁使我浮想联翩。那位少女扎着两个发辫,从左右平整地梳到脖颈处,然后扎在耳朵后面,其两端各扎着一条丝带。

记得当时是春天吧,我为那幅画而着迷,盯着看了良久,过了一会儿,我走到母亲的镜子前面,梳了一双与画中少女相同的发辫,并且把父亲给我的深牡丹色天鹅绒窄幅丝带作为装饰结扎在辫子上。

我第二天梳着这样的发型去了学校。随后,女班主任老师让我下了第一节课后留下,同学们都排着队去了院子里后,在空****教室里的讲台子,太显眼了。那样显眼的发型谁都会嘲笑你的,终归你一定是看了什么画上的吧,不要再梳那样的辫子了。讲了一堆以上意思的话,且用可怕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自认为是对自己最合适的发型,却成为这样,我感到非常悲伤、难过,心情不舒畅,从那时起只可梳像樱井车站广告画中那样,用白色发带扎住发根部垂下来的发型。大部分人都是剪掉刘海,梳着稍稍蓬松的发辫,可是我却很不喜欢这样的发辫。头发这东西明明是长在自己头上的,为什么不能按照个人的喜好去梳呢?站在监督者的角度去看当然是不行的,真的非常讨厌,我深刻地感到了成年人的可恶。

发型之类作为女孩子开始表达自己心情的第一手段也是非常有趣的。而且,必定成为无聊的监督者目光所注视的首要之处,这一点我觉得可笑之极。比如,关于烫发一事。

在目白女子大学时,成濑校长还健在,我进入英文预科班一年级时,有一次在哥特式礼堂里,老师发给每一个人一个画贴之类的东西,要我们用毛笔随意写点什么话。我记得当时我非常认真地写下了“追求,再见了,因为什么也不会给”这几个字。我们还要上道德实践课,上课时大学部的学生们都齐聚礼堂,听取成濑校长的讲义,从头开始记笔记,校长的声音超过整个礼堂中不间断的犹如微风似的沙沙的写字声,热情洋溢地给我们讲述所谓的自由、天才等。

在一颗年轻人的心里,这些大道理绝非没有魅力,但是说到底在讲什么,我怎么也无法理解。一方面表达那种伟大精神飞越的声音在校园里回**,另一方面,在实际上却受到奇妙的女性心情的支配,其校风是一直就读于该女子学校的人,对外来的学生有进行指导的权利。开运动会时,有那样一位同学对我说,我分开刘海扎辫子不符合校风,修改好发型后再来开运动会。

那时已经不是十六岁了,既然是称作大学的地方,校长又那样强调自由、天才等,本质上却是多么小家子气啊,顿时感到非常生气,既然有这样的校风,那我没改发型不参加运动会得了呗,于是,有几次就没去。我在该学校只待了一个学期,也是这种心情在起作用。

由于发型的事而深感痛苦的不只我一个人,在女子学校时,还有两个与我同样不幸的伙伴。总之我是一个随自己的喜好行事的人,其他那两个人则是天生头发浓密,这也成了不幸之源。只要前面的刘海稍微松懈,那天然蓬松的长发很难全部归拢到小小的头上,由于自身可爱头发的重量,经常会形成一个蓬松的发型,那二人的体形也与其头发的蓬乱非常相称,别有一番风味。与梦二描绘的年轻女性的头发仿佛很像,她们之所以挨骂、被盯视,并非是因为像梦二描绘的那样,而是因为当时我们大家崇拜的一位年轻高个子女老师的发型正好是那样的形状。这两个人被盯上的时间是上音乐课的时候,大家并排坐在铺着红色斜纹棉布的长椅上,老师坐在钢琴前面,作为上课前的礼仪,在老师准备弹和弦前的一分钟,当身穿紫色捻线绸的老师的目光扫过所有学生的时候,总会使人感觉到一种难以言明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与紧张。只要这样钢琴发出声音,大家就会放下心来,然而进入发声练习,若没有听到钢琴声时,老师会以眉眼中透出焦虑的表情与高亢的声音,叫出那位同学的名字,责备其能不能把她的头发再好好收拾一下。

正像这两位学生的头发不可救药一样,我们对那位高个子老师的崇拜心情也同样不可救药。

拜这位老师所赐,我在四年级、五年级的这两年虽然过得痛苦,但同时也能够在学到知识的快乐中成长起来。这位老师给了苦于课程单调的我,找到自己知识欲流入口的契机。她教给了我们海克尔的《宇宙之谜》一书,并为我们拓展了文学以外领域的读书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