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
她们回去冲洗照片时应该会吓到吧。照片上只有大大的富士山,不见两人身影。
序
明治四十二年初夏,有个懦弱的男孩子诞生于本州的北端,即使如此,他还是摆起架子,下定决心要成为人们的榜样,为了达成目标不断地遭逢挫折,可是只要还活着,他就会埋头苦干,全是为了保有自己的一丝骄傲,而我所有的工作目的,就是完整记录下他的故事并将其保留下来。昨晚我也和一位从战地归来的人谈到很晚,人类不管身在何处,或是在做些什么,只有一件事,只有“正确性”这一件事必定要牢记在心,我们两个人几乎同时说了同样的话,顿时感到身心舒畅。我的文学不是虚构的、夸张的,也不做无谓的解释,我一心挂念着追求极致的正确性,并且一直为此痛苦地活着,这些事又有几位读者能了解呢?不过,针对自己的文学,作者不应强加于读者一言半句,只能等待读者反映最真实的心情。
富士山山顶的角度,广重[202]所画的富士山是八十五度,文晁[203]的富士山也是八十四度左右。但是,根据陆军的实测图中,从东西向和南北向的剖面图来看,东西纵断为一百二十四度,南北则是一百一十七度。不只广重、文晁如此,大部分画中的富士山都是锐角的。山顶又细又高,显得相当修长而优雅。即便是北斋[204],富士山的顶角也几乎是三十度左右,甚至还将富士山画得像是埃菲尔铁塔似的。不过,实际上,富士山是钝角中的钝角,迟缓地扩展开来,东西是一百二十四度,南北是一百一十七度,绝对不是挺拔、修长的高山。我来打个比方,假如我在印度还是哪个国家突然被老鹰抓走了,并且“砰”的一声将我丢在日本沼津附近的海岸,忽然见着了这座山,我大概也不会感到太过惊讶吧。如果对日本的富士山不抱有先入为主的憧憬,也不因此赞叹它,抛开一切世俗的宣传词汇,单纯地以一颗朴实、纯粹且空无的心面对它时,究竟富士山能够打动这颗心几分呢?一想到这里,似乎觉得有些心虚。山很矮,以如此宽广的山麓而言,算是很矮。如果其他山也有着那样宽广的山麓,最少也会比富士山高个一点五倍。
只有从十国岭看过去的富士山特别地高。景色很不错。一开始,因为云的关系看不见山顶,我就从山麓的坡度来判断山顶的位置,并在云上的某一点标了个记号。等云散开后一看,才发现我标错了。在比我事先做好记号还要高好几倍的地方,霍然看见了青蓝色的山顶。惊讶之余,我莫名其妙地感到痒了起来,忍不住哈哈大笑,想说这山还真有一套。听说人在面对确切的信任感时,首先会不顾颜面地哈哈大笑,全身上下的螺丝会松脱下来,我知道这样的说法还蛮奇怪的,不过感觉就像是解下衣带后放声大笑。各位,如果要和自己的恋人见面,对方一看到你就开始哈哈大笑,那该是值得庆祝的事,绝对不能责备对方无礼,恋人是因为看见你,全身沐浴在你那完全的信任感之中的缘故。
从东京公寓窗外看见的富士山令人难受。冬天时看得很清楚,小巧而全白的三角形从地平线冒出了头,那就是富士山。没有什么好说的,就像圣诞节装饰用的点心。而且那模样就像只军舰,朝左侧倾斜,孤独地自船尾处逐渐沉没于海中。三年前的冬天,某个人向我吐露了一件意外的事实,我完全无计可施。那天晚上,在公寓一室内,我一个人大口地喝着酒。喝着酒,没有阖上过一次眼皮。拂晓,我起了尿意,公寓厕所里有装着铁网的四角窗,窗外看得见富士山。小巧而全白,些微向左侧倾斜,我忘不了那时的富士山。鱼店的脚踏车奔驰过窗下的柏油路,那人嘟哝了几句:“哦,今天早上的富士山看得好清楚。”“真是冷到不行呀。”而我则是站在昏暗的厕所中,抚摸着窗户的铁网,暗自垂泣,这种煎熬,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昭和十三年的初秋,我决定要转换心情,便背着背包,踏上了旅途。
甲州,这里山势的特征是群山起伏的棱线相当平缓,令人感到特别空虚。某位名叫小岛乌水的人所着日本山水论,其中也说道:“山的乖戾者好似多于此地仙游。”甲州的群山,或许可以说是古怪的山。我搭上了巴士,经过一个小时后,抵达了御坂山。
御坂山,海拔有一千三百米。在这山岭上,有一间名叫天下茶屋的小茶店,井伏鳟二自初夏开始,便窝在这里的二楼工作。我事先知道了这件事,才会来到这里。如果不会造成井伏工作上的困扰,我打算借宿在他的隔壁房间,希望能在这里仙游一阵子。
井伏一直都在这工作。我得到了井伏的许可,暂时在这间茶屋安顿了下来,然后过着每天就算不情愿,也得与富士山面对面的生活。这山岭位于往返镰仓的要路,自甲府至东海道之间,被称为北面富士的代表观望台,据说从这看见的富士山是自古以来的富士三景之一,不过,我并不喜欢。岂止不喜欢,甚至还带有轻蔑。这里的富士山未免太理想了。正中间是富士山,底下是白色且冷冽的河口湖,近景的群山在富士的两袖静悄悄地蹲踞并环抱着湖水。我看了一眼,感到惊慌失措,更是羞红了脸。这简直就是澡堂的油漆画、戏剧舞台的布景。再怎么看都像是为了迎合客人要求而呈现的景色,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来到这山岭的茶屋,过了两三天后,井伏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了,在某天晴朗的午后,我们去爬了三山。三山,海拔一千七百米,比起御坂山高了一些。我们沿着陡坡攀爬而上,过了一小时左右便到了三峠的顶峰。一路上穿梭于蔓草间,沿着细窄的山路攀爬而上,我们的样子看起来绝不好看。井伏穿着正式的登山服,样子相当轻快,但我刚好没带上登山服,只是穿着棉和服[205]。茶屋的棉和服很短,我那长着毛的小腿露出了一尺以上,而且,我又穿着向茶屋老爷爷借来的橡胶底的地下足袋[206],连我看了都觉得自己相当邋遢,便花了些心思,系了条角带[207],再戴上茶屋墙壁上挂着的旧草帽,但终究还是觉得奇怪,井伏绝不是会轻蔑他人服仪的人,可是这时他还是摆出了些微同情的表情:“男人不用太注重打扮。”他小声嘟哝着,安慰了我,这一切,我一直都忘不了。不一会儿我们抵达了山顶,但一阵浓雾突然飘了过来,即使站在称作山顶全景瞭望台的断崖边缘,还是无法眺望周边的景色。什么都看不见。井伏则是在浓雾的底下,坐在岩石上,慢慢地抽着烟草,放了屁。看起来实在是相当无聊的样子。全景瞭望台上开了三家茶店,于是我们选了其中一间,在那喝了热茶。茶店的老婆婆很同情我们的处境:“真的是好巧地来了这阵雾,再过一下子浓雾应该就会散开了吧,然后马上就能在那清楚地看见富士山。”说完后便从茶店内拿出了大张的富士山照片,并站在悬崖前端,两手拿起照片高高地展示了起来:“刚好在这边,像这样子,有这么大,这么清楚,清楚得像是这个样子。”如此拼命地向我们解释。我们啜饮着番茶[208],笑着眺望她指称的那座富士山。我们看见了很棒的富士山。一点都不觉得浓雾让人败兴而归。
大概是隔了两天左右吧,井伏要搬离御坂山了,而我也陪同他走到了甲府。在甲府我要和某位小姐相亲,井伏带我到甲府的郊外,前去拜访这位小姐的家。井伏穿着简单的登山服,而我则是穿着夏羽织[209],再配上角带。小姐家的庭院种植了许多蔷薇。她的母亲过来迎接我们,并带我们到了客房,正当互相寒暄问暖之际,小姐也来到了客房,我没有看她的脸。井伏和她母亲聊着成年人常讲的东南西北,突然,井伏小声说了一句:“哦,富士山。”并抬头看向我背后的长押[210],而我也将身体转向背后,看了身后的长押。有一幅富士山顶大喷火口的鸟瞰照片,表了框,挂在上头,那富士山就像是纯白的睡莲花一般。我看完了照片,再将身体转回来时,瞄了那小姐一眼。我决定了。不管今后会遇到多少困难,我都想要和这个人结婚。那是座值得心存感谢的富士山。
井伏在当天就回到了东京,而我则是再次返回了御坂。之后,九月、十月,然后到了十一月十五号,我都是在御坂的茶屋二楼,一点一点地做着工作,并和不怎么喜欢的“富士三景之一”交谈到全身筋疲力尽。
这之中,我有大笑过一次。我的一位浪漫派友人,好像是在当大学讲师还是什么名堂的,在登山的途中,顺道造访了我的住宿处,那时,我们两人走到了二楼走廊上,望着富士山:
“这还真是鄙俗啊。不就是‘富士’的感觉吗?”
“反而是看的人感到不好意思呀。”
我们说着一些自大的话,抽起了烟草,这时,朋友突然用下巴指了指:“哦,那个僧侣打扮的人在干吗?”
一位五十岁左右身形矮小的男人,穿着墨染的破袈裟,拖着长杖,不断地抬头仰望富士山,登上了山顶。
“这叫作富士见西行[211]。架势很好。”那位僧侣让我感到有些怀念。“或许有一天他会成为著名的圣僧也说不一定。”
“别说傻话了,他是乞丐喔。”友人的回应很冷淡。
“不是吧,我有看到他脱俗的地方喔。像是走路的方式,架势不是相当不错吗?听说以前,能因法师就曾在这山顶做了赞颂富士的短歌。”
我话还没说完,友人就笑了出来。
“喂,你自己看。什么架势也没有喔。”
那位能因法师受到茶店的家犬小八吠叫,显得狼狈不堪,那不忍卒睹的样子甚至令人感到厌恶。
“果然还是不行啊。”我对此感到失望。
乞丐的狼狈,不如说是凄惨地四处窜逃,最终扔下长杖,仓皇失措,不得已地离去了。事实上,他没有任何架势。如果富士山是鄙俗的,法师也是鄙俗的,即使现在回想起这件事,还是觉得一切都很愚蠢。
位于御坂山下方的山麓上有一细长的城镇,城镇上有邮局,一位名叫新田的二十五岁温厚青年就是在那工作,他说因为看到了邮件才知道我在这里,便过来山顶的茶屋打听消息。我们在二楼的房间聊了一阵子,才终于渐渐对彼此打开了心胸,新田笑着说:“其实我还有两三个同伴,本来打算要一起过来叨扰您的,不过真的要来时,大家好像又胆怯了起来,因为佐藤春夫老师的小说中提到,太宰先生是极度的颓废派,而且还是个性格破产者,只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严肃、正经的人,早知道我就算硬拉也要拉他们过来了。下次我想带他们过来,请问可以吗?”
“是没问题啦。”我露出了苦笑。“所以你是提起赴死的勇气,代表伙伴来侦查我的吧。”
“我是敢死队。”新田率直地说了。“昨晚,我还把佐藤老师的小说拿出来重读了一遍,做了各种觉悟才来的。”
我隔着玻璃窗看着富士山。山悠悠地安静伫立着。真是了不起啊。
“真棒,富士山果然还是有优点的啊,真有一套。”我觉得自己比不过富士山。我对自己不时蠢动的爱恨情感感到羞耻,富士山果然很了不起。真是有一套。
“很有一套吗?”新田好像觉得我说的话很奇怪,聪颖地笑了。
新田在那之后带了很多青年过来,大家都是安静的人。他们都称呼我为老师,而我也诚心地接受了。我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没有学问,没有才能,肉体污秽,心灵也很贫乏。但是只有苦恼,我经历过的苦恼,让我就算被那些青年称为老师,我也能默默接受。就只有苦恼而已,一根稻草般的自负。不过,就只有这样的自负,我想明确地握在手中。大家都说我像是任性且不知轻重的孩子,但隐藏在我身后的苦恼,又到底有几个人知道呢?新田和另一位名叫田边的青年,两位都很会写短歌,也都是井伏的读者,也许是因此而感到安心,我和这两人的关系最为要好。有一次他们带我去了吉田,那是座非常细长的城镇,很有山麓的感觉。富士山遮蔽了阳光和风,整座城镇细细长长的,像是植物修长的茎部一样,让人感觉晦暗并且有些寒冷。清水沿着道路流淌着,而这似乎是山麓城镇的特征,三岛也是同样的情形,清水流经了整座城镇。当地的人们认真地相信,这清水的来源是从富士山融雪而来的。吉田的水和三岛的水相比水量较为不足,而且还比较脏。望着流水,我说道:
“莫泊桑的小说里,写了某个地方的大小姐,每晚都会游泳过河去贵公子的住处,可是衣服怎么办呢?该不会是**去吧。”
“这么说也有道理。”青年们也开始思考。“应该是穿泳衣吧?”
“会不会是把衣服绑在头上游过去啊?”青年们笑了。
“还是穿着衣服游泳,然后全身湿透地去见贵公子,两个人再用暖炉烘干衣服?这样子回去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好不容易才烘干衣物,又要弄得全身湿地游回去。真让人担心。明明叫贵公子游过来就好了啊。如果是男的,就算只穿一条猿股[212]游泳,也不会那么难看吧。贵公子是旱鸭子吗?”
“不是吧,我觉得大小姐是因为太喜欢他了。”新田正经八百地说了。
“有可能喔。外国的故事里,富家千金总是很勇敢又可爱,喜欢上了对方,就算游过河也要去见对方啊。日本就不会这样。不是有某出戏是这样演的吗?中间有一条河,男人和公主因为彼此分隔两岸而悲叹不已,这种时候,公主其实不用悲叹,游过去对岸不就好了吗?那出戏里,河川非常狭窄,徒步涉水而过不就好了吗?那样悲叹是没有意义的吧。我可不会同情喔。朝颜的大井川呢,那是一条泛滥的河川,可是朝颜是盲人,这就多少有些值得同情了,不过这情形无关能游不能游。抓着大井川的木桩,然后向神明怒目而视,这也没有意义啊。啊,有一个人喔。日本也有一个勇敢的家伙喔。那家伙很厉害,你们知道吗?”
“有吗?”青年们睁亮了眼睛。
“清姬,她为了找安珍,游了日高川,一直游、一直游。那家伙很厉害。书上还说,清姬那时候才十四岁喔。”
我们一行人走在路上,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一间郊外的旧旅馆,似乎是田边认识的人所开的。
我们在那儿喝着酒,那一晚的富士山很棒。晚上十点左右,青年们留我一个人在旅馆,各自回自己家去了。我睡不着,便穿着棉和服出门了,那天是非常明亮的月夜。富士山很棒。在月光流泄之下,富士山透出了蓝色的光晕,我觉得自己好像幻化成了狐狸。富士山带着鲜艳的蓝色,感觉像是燃烧了磷似的。鬼火、狐火、萤火虫、芒草、葛叶[213]。我想象自己真的没有脚,直直地走在夜路之上。感觉就只有木屐的声音不属于自己,而是像其他生物的声响,喀啷、框啷、喀啷、框啷地响着。忽地回头望去,富士山就站在那里,燃烧着蓝光,飘浮在空中。我叹了口气。我把自己当作维新的志士、鞍马天狗,有些装模作样地,把手揣在怀里走路,看起来自己还颇像个男子汉。走了蛮长一段路之后,我弄丢了钱包,可能是里头差不多有二十枚五十钱的硬币,才会因为太重了,从怀中滑落了下来。我不可思议地觉得这没有什么,如果没钱,走回去御坂就好了。我继续走了下去,但又突然发现,只要再沿着原来的道路走回去,就会找到钱包了,于是我仍然把手揣在怀中,摇摇摆摆地走了回去。富士、月夜、维新的志士,钱包掉了。这还真是富有韵味的浪漫情怀。钱包在路中央闪着光亮,我就知道一定还在。我捡起了钱包,回到旅馆就寝。
我幻化成了富士山。我那天晚上是个呆子,完全没有任何自己的意志,就算现在回想起那一晚的事,也只是特别地令我疲倦。
在吉田住了一晚,隔天,回到了御坂之后,茶店的老板娘偷偷地笑了,十五岁的女儿则显得不太开心。我总觉得应该要告诉他们,自己并没有做不干净的事,明明他们也没有问,我就一个人把昨天所有的行动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了。住宿处的名字、吉田那边酒的味道、月夜富士,还有钱包掉了的事,全部都说了出来。老板娘女儿的心情也变好了。
“客人!起来看啊!”某天早晨,老板娘的女儿用她尖锐的声音在茶店外大叫,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走到走廊向外望去。
小姐兴奋到脸颊都涨红了起来,手指着天空什么话都没说。我看了看,是雪。富士山上下了雪,山顶闪耀着全白的光辉,感觉御坂的富士山也不能小看喔。
“真好看。”
我称赞了一下,小姐看起来很得意:
“美不胜收吧?”她用极好的词语来形容富士,“都这么美了,御坂的富士山还是不得你的心吗?”她蹲在地上这么说。或许是因为我之前一直告诉她,我不喜欢这种鄙俗的富士山,导致小姐心里也有些沮丧吧。
“果然富士山还是要下雪才比较有看头啊。”我摆着一副煞有其事的表情,这么告诉她。
我穿起棉和服,在山上到处走着,捡了两手满满的月见草种子回来,并把种子撒在茶店后门附近。
“听好了,这是我的月见草喔,我明年会再回来看它们,不要把洗衣的水倒在这里喔。”
小姐点了点头。
特地选了月见草,其实是因为我一直都认为富士山和月见草最为相衬的缘故。御坂山的这家茶店,也就是所谓山上的独栋住家,邮件是不会配送到这儿的。从山顶搭乘巴士三十分钟左右,会到达御坂山的山麓上河口湖畔的河口村,如同字面上所述,那是一座贫寒的村庄,而寄给我的邮件都会放在河口村的邮局里,我差不多得以三天一次的频率去邮局收取邮件。我会选天气好的时候过去。这里的巴士女车掌不会特地为了游客介绍风景,不过时不时会像突然想到一般,用非常散文式的讲话方式向游客介绍景色,说着那是三峠,前面是河口湖,里头有若鹭[214]等,听起来无精打采,像是碎念似的。
在河口邮局领取了邮件之后,又搭乘巴士回到了山顶的茶屋,途中,我隔壁端坐着一位老婆婆,六十岁左右,有个苍白的端正脸庞,穿着深褐色的被布[215],长得很像是我的母亲,而女车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各位,今天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富士山喔。”她突然说出这句话,不知道是在介绍景色,还是她独自对富士山的咏叹。接着游客弯着身躯,同时将头伸出窗外,其中有背着背包的年轻上班族,也有裹着绢织衣物像是艺伎的女人,她绑着大大的日本发,郑重其事地用手帕盖住嘴角。大家这才望向那座没特色的三角形的山,发出了“哇”“嗯”之类无谓的感叹声,车内暂时嘈杂了起来。我隔壁的隐者,好似在胸中怀着深沉的忧郁,不同于其他游客,连看都不看富士山一眼,反而还望向富士山的反方向,凝视着山路边缘的断崖,她的样子让我愉悦得全身发麻。对富士山这种鄙俗的山不屑一顾,我也想让老婆婆看看我这种高尚且虚无的心:你的苦痛、寂寞,我全都懂。明明没有受谁所托,却想要让她看看我有所共鸣的举止,像是撒娇似的,默默地靠了过去,并采取了和她一样的姿势,呆呆地眺望着悬崖的方向。
老婆婆似乎也从我这得到了安心感,心不在焉地抛出了一句话:
“哦,月见草。”
她这么说道,并伸出细细的手指,指向了路旁一处。巴士很快地经过,我瞄到了一朵黄金色月见草的花,花瓣也鲜明地留下了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