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很昏暗。从大白天马路的明亮一下子变得那么暗,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眼神不安地游移起来,但一看见挂在墙上的东西只有贝多芬的死亡面具及船只救生圈是白的,我立刻就会意过来了。这应该是间唱片行,专做古金曲唱片的买卖及交换,墙上挂着船只救生圈虽然令人感到奇怪,但比起来我更注意不久后出现的老板面孔。刚开始还看不清楚,但等视力逐渐恢复后,我心里咦了一声,觉得对这张脸有印象,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的鼻子不大,自然不是原本善书堂的老板。取而代之的是嘴唇很厚,像金鱼一样一张一阖,看见他这个习惯,我突然想起这和演员德川梦声很像,但也觉得似乎在哪儿的澡堂看门伙计身上见过。他看起来年过五十了,总之不像是个经营唱片行这种时髦生意的老板。这么说来,更要紧的是这间店与这个小镇根本格格不入。何况在去区公所的途中,大白天在故乡小镇把话闷在肚子里听音乐,本来就很不对劲。但我也不打算突然向老板打探善书堂及小镇的事,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张又一张唱片。以前我曾收到少年俱乐部送的笑话纪念品二十四孔口琴,因为这层机缘,进入中学后,我加入了一个叫柠檬汽水俱乐部的口琴研究会,为音乐如痴如醉。我回想着这些往事,将唱片听完,由于喉咙渴了,便向老板要了杯水,然后趁老板进入内厅的空档,从怀里掏出钱包,偷偷瞄了瞄里面。老板一会儿就出来了,在放上杯子前,迅速将桌面擦了一遍。
就在我盘算着要一口气买几张时,下雨了。这是太阳雨,我猜应该一会儿就停,于是等了一阵子,却迟迟不见雨势转小,反倒下大了。老板看我在瞄手表,对我说:“赶时间就拿去吧。”将伞借给我。从区公所离开的回程,正打算搭市区电车时,折叠伞上的矢野标记令我停住了目光,啊,是那个矢野啊,我终于想了起来。
在京都学生街的吉田,有一间叫矢野精养轩的洋食馆。那里以前的老板,与现在借我伞的名曲堂老板是同一人。大概因为是十年前的往事了,尽管我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却想不起来,如今重拾回忆,发现我连许多小事都还记得。以前我常常钱包里有多少钱都不清楚,便顾着吃喝购物,等到结账时不够才面红耳赤,但矢野养精轩的老板总是慷慨地告诉我:“没关系,想吃就来。”并让我赊账。煎猪排是店里的招牌菜,但其他菜色也都很美味,特别的是这儿的蔬菜全都是腌渍的,芹菜总是免费让客人吃,还会每个月买新唱片播给大家听。过了约十天我去还伞时,跟老板说起当年他播的全是学生喜欢西洋名曲唱片,如今想起来还真是段奇妙的缘分。老板一听,回道,哎呀、原来是你啊,难怪觉得看过你,变了不少啊。老板似乎是真的想起来了,而不是在讲客套话。接着他告诉我,说起奇妙的缘分,尽是些好笑的故事。然后提起了老板原本是一名水手,从小受雇于欧洲航路的船只,当过厨师,负责烧饭、洗餐厅的碗,四十岁后来到岸上,在京都的吉田开洋食馆。但他对于自己厨师的本事过度自信,老是用好材料煮美味的佳肴让学生便宜享用,这已经脱离了做生意,而像是经营兴趣了,也不在乎赚不赚得到钱,结果每个月持续亏损,店就倒了。清仓完毕后剩下的,是每月不惜花费买来给学生听,导致堆积如山的金曲唱片,老板说唯有这些他舍不得出售,便在搬到大阪时带了过来,最后成为他开现在这间名曲堂的动机。之所以偏偏选在那么荒僻的小镇做生意,只是因为比起生意好或不好,顶下老店面的钱和租金便宜更重要。人一旦开始在意租金的高低,那就完了。老板突然用自嘲的口吻说道。我开洋食馆和唱片行虽然都很久,却是白忙一场,对世间没什么用处,或许我四十岁来到岸上,是错的。把那东西装饰在那儿,也是因为我很后悔,他说着,指了挂在墙上的船只救生圈,但我也已经五十三岁了……就在老板继续聊着往事时,一名背着书包的男孩走进店里来,老板对他说,新坊,不打招呼吗?但男孩已经悄悄消失到内厅去了。这孩子就是寡言,老板说着,语气听起来很高兴,接着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他要考中学了,但跟爸爸不同,不爱说话,真担心他的口试。我记得您有两个孩子?我说,老板一听,声音又大了起来,哦,你说姐姐啊,那时你的年纪才和新坊差不多大,她已经去上女校了,目前在北滨的公司上班。
就在我要打道回府时,又下雨了。我苦笑着说,看来我成了雨男,把带来还的伞原封不动借了回去,若要再还那把伞,代表我又要回这座城镇,好一段借伞之缘,我自顾自地笑了。若真要说起因缘,名曲堂碰巧开在我故乡的小镇,代表我第二青春的城镇京都吉田,搬到了我第一青春的小镇,彼此重叠,面对这叠合交错的许多遥远青春,我怀着湿淋淋的心,走下了雨中的口绳坂。
经过半个月余,我去还伞,老板一看到我的脸,就对我说新坊没考上。原来那间中学竞争那么激烈,我安慰老板,说明年还可以再考一次呀,但老板略过我的提议,说他已经放弃让儿子读书了,叫他去送报纸,令我吓了一跳。老板说,他觉得女孩子若没上过女校,出嫁时难免会自卑,所以送女儿上了女校,但男孩子即使没读书,只要认真工作,在社会上还是能出人头地,所以就让他放弃不擅长的学业,送报纸学着干活,若从小养成勤劳工作的习惯,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棒的人。
回途时,我默默地走下黄昏时分口绳坂的石阶,一名从下往上爬的男孩突然低下头,蹦蹦跳跳地离开了。他抱着报纸,是新坊。之后我又见过好几次新坊发完报纸后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名曲堂,每次看到他,他总是沉默地推开玻璃门进来,和父亲一句话也不说便悄悄消失到内厅去。大概是顾虑到在听唱片的我,所以不出声吧,不过另一个原因是他好像原本就不爱说话。他的眉毛淡淡的,五官很精致,短裤下伸出的双腿像女孩一样白皙。每次新坊一回来,我就会请老板停下唱片,让老板有机会问问里头的新坊“要不要洗澡”,或者“有点心,吃一点吧”。里头虽然只传来“嗯”的一声回应,但满溢着父子之爱的温暖,令我动容不已,更甚于音乐。
到了夏天,兼查阅点名预习的在乡军人会训练开始了,加上我工作也忙碌,所以暂时没到名曲堂露面。我曾听名曲堂老板的女儿说过,七月一日是夕阳丘的爱染堂祭典,这天是大阪姑娘们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后,初次穿起浴衣参拜爱染神的日子,但我并没有去。七月九日是生国魂的夏日祭典,那时训练已经结束了,我打算邀请新坊,当我暌违十年去参拜的伙伴。我在祭典的夜市偷偷想着要买什么给他,刻意挑晚上才去名曲堂,结果新坊前阵子被征发到了名古屋的工厂,现在住在那儿的宿舍。我把在来名曲堂途中的药局发现的维生素硝酸盐递给老板,请他送给新坊,忘了听唱片便一个人去参观祭典。
那天去完之后,在我再度因为工作忙碌疏忽了名曲堂时,夏天过了。我以为闯进房里的虫子是夏虫,抄起团扇一打,虫子蜷缩着发出可怜的叫声奄奄一息,已经是秋虫了。某天我收到了名曲堂寄来的明信片。写着我要找的唱片他已经进到货了,请我有空时过去一趟,字迹看起来是老板女儿的字。那是一张由杜巴克为波特莱尔的《邀旅》作曲、潘瑟拉演唱的老唱片。我在东京时有过这张唱片,但被当年三不五时来我租屋处玩的女生不小心弄破了,那个女生大概因为这件事情很愧疚,再也没出现在我面前。她的身材矮矮圆圆的,有一双大近视眼,两年前她的妹妹不晓得怎么得到我的联络方式,告诉我她过世了,那时我真的很想与她重修旧好。因此这是一张充满回忆的唱片。原本做着与青春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文学工作,因为焦头烂额而将过去的青春暂时抛诸脑后的我,看了名曲堂寄来的明信片,怀念之情油然而生,于是登上了久违的口绳坂。
不过当我进名曲堂一瞧,老板并不在,只有女儿一人看店,她说爸爸昨晚去了名古屋,刚好她星期日公司休息,就留下来顾店。一打听,才知道新坊昨晚擅自翘了工厂回来了。前天晚上他在宿舍听着雨声,突然很想家,想睡在爸爸与姐姐身旁,明明以前不曾这样,却忍不住了,于是摇摇晃晃坐上了白天的火车,然而父亲并不接受这个理由,连当晚都不让他留宿,就带他搭着夜车送他到名古屋去了。一想到弟弟连一晚都不能住就被赶回去,我很心疼……听女儿的口气,我推测她已经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是晚婚了些,但她清澈的眼眸中,还流露着无忧无虑的稚气,在京都见到她时,她刚进女校,昔日的风华依然保留在她的双颊上未曾消失,在她凛然的语气中,对弟弟的爱护听起来充满感伤。不过说到爱,年过五十的父亲才真的是爱极了这个儿子。听说老板用以前的厨刀亲自做了便当,在送儿子回名古屋的车上喂他吃。
这位父亲的爱令我心中感到温暖,但过了十天后我到名曲堂,不料老板一见到我,劈头就对我抱怨自家的孩子,说新坊太不争气了。他虽然已被训了一顿回工厂去了,但还是很想家,不到三天就写信来了。出外工作怎么能想家呢?我打小直到四十岁都在船上,去任何海域都不曾起过那么懦弱的念头,太不像话了!老板激动地向我说道,老板对待儿子如此严厉,令我意外。回途时,我经过一间昏暗的寺院前,突然一阵桂花香气从暗处飘来。
冬天到了。我听说新坊又摇摇晃晃地回来,挨了骂回去了,我的心再度痛起来,又疏远了名曲堂。老板与女儿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新坊有拼命工作吗?有时我也不是没有想起他们,也不是不在意常来的熟客突然间不再露面,会让名曲堂的人们感到寂寞,但我除了懒得出门,光是为了工作,健康就已亮起红灯。就连一定得出席的聚会我都时常违约了,口绳坂实在太过遥远。而名曲堂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缥缈的回忆,接着便年底了。
岁末时不知为何总想与人见面。才心想今年怕是已经见不到名曲堂的大家了,突然我就觉得非得见他们一面不可,怀念得不得了,所以即使我有些感冒,还是爬上了口绳坂。爬坡途中我将口罩摘下,喘了口气,来到名曲堂前,大门是关着的,贴着“鉴于时局停止营业”的贴纸。我想他们应该在里面,敲了敲门,但没有回应。大门从外面上了锁,我吓了一跳,心想该不会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向隔壁名牌店的老板一问,说是去了名古屋。名古屋不就是新坊的……我追问道,老人点点头,说是啊,新坊太想家了,不论怎么劝都想回来,所以老板几经思考后,干脆举家搬到新坊所在的名古屋,只要住在一起,一块工作,新坊就不会再犯乡愁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能阻止新坊回家的念头,一想到再磨磨蹭蹭下去,搞不好老板自己也会被征发去做工,所以约二十天以前,老板便将店收拾了,带着女儿一起出发,女儿也把公司辞了,与新坊一起做工,毕竟她还是很疼弟弟的嘛。看上去已经年过七十的名牌店老者叽叽咕咕地说着,接着摘下眼镜,擦掉上面的油。他似乎没有发现我小时候也住在这儿,而我也不愿就这点多谈。
口绳坂天寒地冻,树木都枯萎了,白色的风卷过。我走下石阶,心想以后再也不会上上下下爬这道坡了。甜美的青春记忆终结了,新的现实转身出现在我面前。风猛烈地刮动着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