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日本桥一带(1 / 2)

田山花袋

阳光自由地挥洒,所到之处无不充斥着安静与寂寞。我像在古都里徘徊的诗人般静静地走着。

日本桥一带当真沧海桑田,在那里已经不见昔日风貌了。别说江户时代,连脑海中要浮现清晰的明治时代风景都有困难。

沟渠的腐水早已不见岸边成排库房的洁白倒影。明明以前就是因为那些白房,这条脏水才能如诗如画……不过去年年尾,我走在那条桥上时,仍看见一艘运货的木船,载着成束的青葱、皎白的萝卜、翠绿的腌菜,无视呼啸而过的嘈杂电车与汽车,零零碎碎地摇着小小船橹,安静地往前划。一股怀念之情油然而生,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木船,直到它漂走。

那条沟渠的水还是跟往常一样污浊,但河面上落下的蔬菜及船头影子,却隐隐约约指着阵阵涟漪的波纹水底,我在那儿仿佛发现了好久好久以前的昔日风景。在物是人非之中,在那场大地震后有时我以为早已化为废墟、饱经摧残的光景中,竟能品尝遥远以前的静谧,这对我来说是难以言喻的。这天,冬雾弥漫的灰暗天空,透着一抹不知从哪儿射入的薄阳,刚过上午十点的静谧,将不统一的铁皮屋屋顶及挂了晾衣杆的丑陋阳台全部笼罩起来。晾衣杆上还看得见翻过来的女用红腰带等衣物。

但话说回来,鱼市的迁移未免让这一带变得太过荒凉了。我知道用荒凉二字形容如今依旧热闹的日本桥,或许并不相称,不过那儿确实已不再掺有以前的气氛了。哪儿才有昔日的活泼呢?又要上哪儿才能找到那份蓬勃生气呢?答案是卖吃的摊贩。有一间跟以前一样靠桥的大店面,一如既往摆满了海鲜以及刚上市的蔬菜。到摊前吃寿司的客人络绎不绝,但如今用餐掏钱的人,超过大半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比起江户市的人们,这儿的熟客更多的是住在山手村的夫妻。难怪摊前胡乱摆了许多漂漂亮亮、哗众取宠的便当。一如三越百货之于乡下人一般,这里的古老气氛,也被这样的客人给**殆尽了。这令我感到落寞。就跟附近盖了许多铁皮屋一样,跟成排仓库的洁白永远无法再映到水面一样,跟晾着衣物的晒衣杆从大马路上一眼就能望尽一样。

某天我从大马路上走进以前的鱼市一看。

发现里头有玻璃窗、门、杂乱的阳台以及低矮的晒衣架。发现有一条直直的小巷贯穿了附近的两三条马路。发现像刚开垦的市镇般草率兴建、连绵成排的两层楼新房屋。我还发现这里到处都是空地,夕阳从空地照进来,余晖洒落在二楼小窗旁摆放的好几盆石榴类的盆栽上。这就是鱼市?是过去曾作为大都市肠胃的鱼市场内?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进过鱼市。若有熟悉内部的人带路,参观倒不成问题,但这儿非常混乱拥挤,想从外面进到里头参观是不太可能的。我在学生时代总是从桥的这一头往四日市的方向抄近路过去,当时有多人山人海就不必提了。若在路上磨磨蹭蹭,还会被人撞开。因此鱼市是东京最热闹也最难懂的地方,总是在我的脑中萦绕不去。如今化做废墟的感慨便更强烈了。

我走过河川旁的马路——这里曾经有间很大的水产店,鲑鱼、鳕鱼啊以前可是堆得琳琅满目,如今只剩冷清荒凉的道路。来到四日市的马路附近,接着朝小巷右转一看,跟以前一样,一间大型鱼板店孤零零地留在那儿。大概是因为附近都是铁皮屋吧,总觉得空****的,以前这里都是成排的有着厚实墙面的库房,傍晚四点过后的阳光想照也不进来,如今却洒了到处都是。在格子窗上,在家家户户间的小巷里,在橡果旁,在自来水管涌出的水流中,在再次从驻足的女人身旁走过,步伐距离却与以往不同的红斑大型犬的尾巴上,在一点也没有过去江湖气息的小餐馆招牌上。阳光自由地挥洒,所到之处无不充斥着安静与寂寞。我像在古都里徘徊的诗人般静静地走着。

长久以来我对神茂的半月鱼板、弁松的星鳗都很熟悉,如今却再也尝不到它们真正的滋味了,我一面想,一面对这些味道随着周遭景色而改变、消失感到悲伤,在那一带徘徊了良久。

我忆起了大地震时发生的事。忆起了好多来不及逃出这一带的人成了尸体浮在水面上,忆起了即便努力挤上船,仍抵挡不住两岸的烈火。以前在巷口通往这儿的地方,我还见过一家卖山猪肉的店。

我想借这篇文章,描述距今四十五六年前的日本桥。当时正好是我出生后的九年又十个月,明治十四年的春天到秋天。当时我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住在京桥南传马町一间名叫有邻堂、以出版农业书为主的书店。

我想起自己没有一天不通过京桥与日本桥。不是背着沉重的书,就是拿着有哪些书得入库的账本跑遍各地书店,而且每一间都很远。如今走过一看,做梦也难想象这跟那是同一条大街。以前这都市一旦下雨,便泥泞得水花四溅。屋舍大多是泥灰房,与面对京桥的银座新红砖区比起来,整条大马路阴森森的,路上还有按着喇叭的圆太郎马车踢起泥巴疾驶而过。不过从日本桥稍微往这儿靠右——也就是现在的黑江屋还是盐濑一带,有两间叫须原屋和山城屋的大书店,中间隔了两三栋房子,就像那种金字老店一样,挂着江户时代书籍图片一定会出现的大四角形招牌,但那书店却总有一股阴暗寂寥的感觉,只有两三名系着角带的掌柜看起来了无生趣地坐在那儿,从未见过有客人进去买书。跟那一比,三越百货的前身越后屋开在转角的店铺可就不得了了。现在这种建筑或许已经看不到了,但在古画里还是找得到。那是一间一层楼,有着长廊的店面,在附近都能听见店里不绝于耳,热闹的“喂喂”声。客人们也都坐在那儿排队。其实那是掌柜在命令伙计把这个端出去,把拿个拿出去的叫声,这样的声音形成一种节奏,响遍了附近一带。不只越后屋,在穿过本町通往浅草桥去的转角,还有一间比那更大的叫大丸的店,在那儿也有不绝于耳的“喂喂”声。

从日本桥往浅草方向而去,现在的主要干道是本石町,但在当时,本町通——也就是从现在的山口银行所在地转进去的那条路,是当时的主要干道,改成电车前的铁道马车会通过这条路,一直延伸到很后面。我常常哼着当时的流行曲——“挨着脸蛋,挤上合乘车,哎哟喂呀,哎哟喂呀”小跑步通过那儿。

当时银座是用红砖盖成的新市镇,但从京桥到日本桥、眼镜桥(万世桥),一路上几乎都没有洋房。不过我记得只要来到这儿,在原本的二六新报社一带,就有一间叫朝日屋的巨大西式建筑。那里卖着一种叫可列酒的东西,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那栋雄伟的建筑(现在来看已经不怎么样了)在当时可是很引人注目的。

数年前我去北京,正阳门外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商家、摊贩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在路旁若无其事地吃喝,看着这一幕,我想起了明治初年的文化之多元,事实上在当时,日本桥畔一带的热闹与这并无二致。那儿有形形色色卖食物的摊贩,像是红豆汤圆、团子、金锷烧,路过随时来一杯的啤酒、黑轮、清酒,这些摊位紧挨着彼此连成一片。这么多卖吃食的店,不只在香味、形状、色彩上刺激着往来行人们的食欲,还有各式各样的叫卖声,像是“刚出炉,热腾腾喔!”,还有“好吃喔!好吃的团子喔!”能拉一个客人是一个客人。如今我都能清楚地想起,在大伞下,一个仿佛只在江户时代才见得到的大鼻子老爹,和他的搭档小伙计一起制作寿司。我想起了在江户桥畔,有个表演吹法螺贝唱祭文的场地,在那儿有一名矮个子的男人,周遭围了人山人海的观众。想起了摊贩上摆了许多水果,路过的小男孩大口啃着切成弦月状的西瓜。恐怕当时在来到日本的外国人眼中,就像现在的我面对北京正阳门外的熙熙攘攘一样,觉得夸张而野蛮吧。记得在法国作家皮耶罗狄撰写的书中,就有过一段相关的描述。

接着,我想起了刚满十岁的我,是如何被那些引人垂涎的食物摊贩立刻吸引过去。想起了自己竟然为此花光了身上的钱。想起了虽然也有其他两三样因素让一个小男孩堕落,但学坏的原因之一无非是为了饱餐这些路边美食。我还想起了,这条大马路上到处都是卖浮世绘版画的店,店里有挂月冈芳年的《月百姿》,也有挂小林永濯的《历史百景》。在浅草一带这种浮世绘店里,甚至还有挂类似春画的版画,害我吓了一跳,当时还没有杂志之类的娱乐,于是我待在那里站了好久,从浮世绘版画中悄悄窥看人生以及深藏在人生底层的秘密。但在江户时代,日本桥畔肯定没有那么混乱,应该是更井然有序。如此纷杂应该是明治初年所留下来的风气。那气氛——那种颓然的氛围令我怀念。

不晓得大地震后那儿怎么样了。我想起在大街与南仲通之间有条小路,还是小鬼时的我觉得有趣,常从那里经过。我总是从南传马町走约一町来到日本桥,接着立刻左转,钻进那条小路。当然,那是一条两人无法并肩通过的窄巷,我喜欢走在水沟盖上闲晃,或者偷偷观察住在这种下町的人们私底下的生活,趁女佣在狭窄的厨房里刷大釜或锅子,漂亮的太太捧着水盆洗衣服时,飞也似的通过。这条小巷穿过了一旁的马路,往另一头而去,至少从风月堂背面那一带,一路长长地延伸到白木屋百货前的马路。按照惯例,我从江户桥前往人形町时,总会穿过这条小巷。

地震前,那一带从以前保留下来的老房子就已经很少了,仅仅五六间。我每次从那儿走过,总会忍不住感慨人事变迁之快、时代推移之速。随着一个时代的转变,一种异样的氛围被酝酿起来,渐渐地在形式与感觉上都变了。周遭的风景也与人一起不同了。像是在通四丁目的北方有个大型钟楼,小巷对面是八重洲桥,这些在今天恐怕就不是人人都知道了。不过,尽管那些房子拆掉了,还是有些老店零星地留了下来,教人怀念。风月堂正好在我工作的书店的斜对面,因此我总是一天到晚面对那写着小篆字体的门帘。往这一带再靠近一点,还有一间叫松月堂的点心铺,那儿有种叫红梅还是什么的、红红蓝蓝像小珠子的点心,店里的老太太总会叫我购买,不晓得那点心如今是否还在。

从丸善书店的另一头再走过去一些,转角处有间小小的荞麦面店,那里也是我非常怀念的地点之一。因为那间荞麦面店以前很大间,甚至还有围着栏杆的二楼,当时一过除夕十二点,那间店的领班们为了慰劳大家一年来的辛苦,便会请伙计们到那儿饱餐一顿。当时那条大街的除夕夜非常热闹,路上人山人海,不是现在可以相比的。路的两旁摆满夜市摊贩,放了许多盆栽,煤油灯的烟熏了整条街,呛人口鼻。

还有一次,我忘记确切的位置了,总之是在通四丁目那一带的南侧,我曾见过有人在那儿斜斜地立了一个大圆盘,以复古的格子窗为背景,在夕阳下用长长的刮刀频频搅动浊黄、泥泞的漆,这些如今我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渡过日本桥时,蒲原有明的诗总会浮现在脑海中。

天亮了,浑浊的溪水

缓缓散发出光芒,将夜幕

摇摇晃晃地冲走。

一如往昔的河雾,爬满了

市场成排仓库的墙。

天亮了——

墙影泛白地倒映在水面——

透进了暗不见光的水底——

汇入大河的浑浊溪水,

被海潮推送往反方向。

明治三十九年到四十年,当时日俄战争刚结束,有段时间诗歌比小说更风靡文坛,文学青年经常朗诵这首诗。我那时读外国文学读得废寝忘食,常常从我在本町工作的地方,跑到丸善书店取订购的书。那时的桥不像现在一样是铁桥而是老旧的木桥。“这桥实在太破烂了,应该改建才对。市政府难道没钱吗?”我们常这么抱怨。

瓜皮流过水面

还有瓜子与厨余——觥筹交错中

温热吐息阵阵,雾霭

不时锁住蓝色的香气

随消失的烦恼逐渐散去。

蜷着身子躲在河畔

桥墩满是泥泞

游女避人耳目的脚步

令桥的木板发出轧轧叹息。

将这首诗、这座桥与那幅江户名胜图里的桥相比,与明治初年卖吃食的及表演杂耍的摊贩占满桥头时的桥相比,与现在电车及汽车驶过的桥相比,再追溯到好久以前,与德川家康入主、开垦架桥时相比。相信任谁都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心境。光是从有明这首诗的时代算起,这一带便变化剧烈。新的潮流不断涌来,改变了附近店家的外观,改变了橱窗的布置,漩涡吞噬了往日街道的模样,沧海桑田,只留下一丝残喘。然而过渡期依然是过渡期。不论基于如何缜密的计划来努力,还是无法轻易统整那儿的市容。中途甚至经历了一场将一切破坏殆尽的恐怖地震,令长久以来人类的努力付之一炬。那座桥因为是铁桥而没在火海中塌陷,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天亮了——影子染上斑斓色彩

晨曦没入浑浊的溪水

天亮了——世界大放光明

河岸鱼市成排仓库的

白墙——代表了我的心。

虽然现在已经不见了,但那成排的早晨里的白墙风景,仍留在那首诗中永恒不灭,安慰着我的心。我又再次高声吟起了那首诗。

某天我与N有了这么一段对话。

“以前那一带一入夜就会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想到这儿就觉得好不可思议。”

“是啊……”

“而且那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情……不过六七十年前……记得皮耶罗狄曾在那个没有蒸汽火车的年代,开车大老远到日光去,在那儿过了寂寥的一夜。他非常震惊,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当太阳西沉,整个城市便一片黑暗,那佛陀之城,竟连一丝灯火都不见——书上写着他一面震惊不已,一面又赞叹其神秘,不过江户的大都市的确就是这个样子。”

“有辻斩之镇、小偷之镇、罪恶之镇、妖怪之镇。”

“可是据我去年八十五岁过世的伯父所说,当时在各个地方,在现在的三越百货更前面一点的地方,都有用两文钱就能吃一餐的荞麦面店——另外还有摊贩,以及借其他店面的角落营业的小铺,这些地方都会点灯。而且还常有演戏的和说书的不是吗?”

“是啊。”

“在大马路上,也有一些提灯笼的,以及乘轿子甩着灯笼火光而过的。听说从远处看过去,那些灯摇摇晃晃的可漂亮了。”

“但现在已经很难想象那种模样了……都以为从前就跟现在一样灯火通明、热闹、人来人往……”

N说着,又想了一下:

“外国也是这样吧?我对灯的演变有兴趣。在外国小说中,就有描写到点灯的年代,在日本也是从火炬、木架灯台、烛台、行灯、电灯一路演变而来,相当有意思。”

“每次有新的灯出现,世界便又更亮了一点,可是一旦习惯,却又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真奇妙。”

聊着聊着,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一直立在大街两旁的石灯笼。原来在当时,清洁夫会趁中午一一帮灯加石油,等到傍晚,点火夫便拿着顶端有火的长金属棍,一面小跑步一面将两侧玻璃灯的窗户熟练地打开,逐一点火。这在当时年仅十一岁的我幼小的心中非常有吸引力。我还跟在点火夫后头一直向前跑。

“看着那些灯一个个往前延伸实在有趣……我小时候会一直盯着那些灯火自言自语——哇,已经点到那么远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