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沈葆桢全力以赴造船强军,希冀为病弱的大清帝国快快生肌长肉、补气壮骨之时,列强也加快了对中国的挑衅蚕食。
与马尾一水之隔的台湾,历经荷兰人侵占、郑成功收复,后又回归祖国。岛上只有薄弱的清兵守备,管理松散。日本早就对台湾垂涎三尺,日本是一个岛国,其传统文化中的海盗基因、扩张本性难改。无时不在寻机挑衅,总想咬邻居一口。
一八七一年冬,时属中国藩国的琉球派六十九人往广东中山府纳贡,返途遇风暴漂至台湾,淹死三人,余六十六人误入当地高山族的一支“牡丹社”住地。时高山族还未开化,有杀人取头之习,多者愈受尊敬,推为酋长。又有五十四人被追杀,余十二人被知县保护,送至省城福州。修养一段时间后,送回琉球。此事与日本毫无干系,一八七三年日派员到华交换通商条约,借机质询两年前的杀人之事。中方答:“台、琉二岛皆属我土。杀人之事,裁决在我,与贵国何干?”但日人已铁心要侵台,继续在做文章。一八七四年三月,日照会清政府:“前年冬,我国人漂流其地,被杀戮者数十名,我政府将出师问罪。”这种强找借口,占你一地,甚至灭你一国,向来是帝国主义的本性。就像一条狼对一只羊说:“你的邻居吃了我窝边的一棵草,所以我要吃掉你。”即使没有借口,它也可以随便制造一个。一九三七年的卢沟桥事变,就是日军假说他在训练中走失一个士兵,要强入宛平城寻人,接着就开枪开炮,占北京,占华北。
一八七四年四月,日本判断清政府不敢抵抗,正式宣布组织远征军侵台。五月十七日日军三千五百人在台湾南部登陆。清政府反应迟钝,到五月底才连忙下旨:“沈葆桢著授为钦差,办理台湾等处海防兼理各国事务大臣。”沈接任后提出,一边办外交,以理屈敌;一边“储利器”积极战备。要求速购两艘铁甲舰,并召回马尾船厂经年所造的,已在天津、山东、浙江、广东等沿海服役的各舰备用。又建议速铺厦门到台湾的海底电缆,以通军情。他摆出决战之势,以震慑日本之野心。随后沈于六月十九日到达台湾,坐镇指挥。而这时日军已控制了台南的地盘。所到之处一如后来侵华时的三光政策,到处**烧杀。日人之本性原本如此,国策以侵略为本,治军以兽性为纲,育人用武士道精神。我高山族同胞一面以原始刀矛奋起抵抗,一面请求沈葆桢保护,愿协同官军一致抗日。
沈一面备战,一面抚民、修路、练兵。“结民心,通番情,审地利”“全台屹著长城”。他始终以软硬两手对敌,先派人谈判,以理屈兵。他在照会中说:“琉球虽弱,亦俨然一国,尽可自鸣不平”,“即贵国专意恤怜,亦可照会总理衙门商办”为何要出兵?再说,当时只“牡丹社”一社杀人,而今天日军报复,却在整个台湾南部杀人掠土,波及无辜。严正声明“无论中国版图,尺寸不敢与人”,并指出你军后勤补给已出现困难,粮运已为我控制,就不想想后路?“本大臣心有所危,何敢不开诚布公,以效愚者之一得”,我真替你捏一把汗呀。这义正词严,软中带硬的照会,使敌一时不敢妄动。
他深知日本人是在讹诈,一再吁请朝廷切不可退让。他说:“倭奴虽有悔心,然窥我军械之不精,营头之不厚,贪贽之心,积久难消。退后不甘,因求贴费,贴费不允,必求通商。此皆不可开之端,且有不可胜穷之弊。非益严儆备,断难望转圜。”
他积极调兵,又请日意格雇来洋匠在台湾安平修筑了巨大炮台,基隆、澎湖等地也加筑炮台。马尾船厂这几年建造的“扬武”“飞云”“万年清”等十多艘兵舰全部调来台海。又请日意格出面租借外轮,从大陆运来当时中国最精锐的陆军——淮军,清军渐成绝对优势。而这时日军后勤补给困难,师老兵疲,士兵思乡厌战。到七月疾病开始流行,每天运来之兵不抵送回之病号。侵台高峰时士兵、民夫四千六百人,病死者达五百六十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日方愈加不利。沈又托日意格物色到一艘丹麦铁甲船,并交了定金,清军更如虎添翼。
当时中日的军力对比,日并不比我强多少。日本是一八六七年开始明治维新的,到一八七七年内战结束,前后十年才正式完成。它也曾经历了闭关锁国,被西方欺侮,订立不平等条约等和中国一样的过程。而这十年也正是中国觉醒,大办洋务自强的十年。历史巧合,一八六七年日本颁布维新令,这年中国马尾船厂开工、洋学堂开学。中日两国同时睁开眼向西方学习,在图强路上赛跑。但是,双方文化背景不同,一个是谦谦君子,学习是为了自卫;一个是海盗本性,学习是为了扩张。而明治维新除了发展工业外,在体制上还埋下了天皇制和军国主义的种子。李鸿章评价日人,“其外貌恭谨,性情狙诈深险,变幻百端,与西洋迥异”,“日人情同无赖,武勇自矜,深知中国虚实,乃敢下此险着”。日本看准了中国官场的腐败、偷安、避战,如狼伺羊,不咬一口,总觉吃亏。
这时候沈葆桢的头脑最清醒。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当其未成气候之时,猛击一棒,打断脊梁,灭其野心,一除后患。他的计划是,在台湾一举歼灭侵台日军,然后我舰队在琉球登陆,挥师长畸港,聚歼鹿儿岛舰队,迫敌订城下之盟。一战慑敌,使之数十年之内再不敢妄动。自古凡有战事,总会有投降派跳了出来,这时“各路劝勿开仗之信,纷至沓来”。沈一边应付日本人的侵略,一边还得应付国内投降派的掣肘。枪杆子、笔杆子,他一手提枪对日备战,一手握笔与投降派论战。他说“倭备日顿,倭情渐怯”,“倭营貌为整暇,实有不可终日之势”,“虽勉强支持,决不能持久也”,“若欲速了而迁就之,恐愈迁就,愈葛藤矣”。“臣等汲汲于备战,非为台湾一战计,实为海疆全局计。愿国家勿惜目前之巨费,以杜后患于未形。”否则“急欲销兵,转成滋蔓”。正当沈葆桢秣马厉兵,要直捣黄龙之时,北京传来议和消息,清政府赔银五十万两,换取日本撤兵。侵略者未得到惩罚,志得意满,体面收兵。
从一八六六年沈葆桢接手办船政,到一八七四年十月日侵台罢兵。八年间,沈从无到有,打造了一支中国海军,在当时的世界上已进入十强之列。正因为有了这支海军,才镇住了日本的侵台野心。但正当他要挥起这把利剑,剁敌魔爪时,清政府议和了。一八七五年七月他遗憾地从台湾返回。
八年洋务,八年蓄势。功亏一篑,一朝放弃。臣子恨,恨难平。
沈葆桢郁郁不乐,回到了他的马尾船政衙门,猛抬头看到了柱子上手书的对联:
以一簧为始基,自古天下无难事
致九泽之新法,于今中国有圣人
新法已学到手,圣人却寸步难行。没有技术不行,只靠技术,政治不强也不行。日本是一个搬不走的坏邻居,中国失去了一次震慑恶邻的机会。而从此,日本渐渐坐大,野心更加膨胀,日后给中华民族造成的麻烦,如沈所言“愈迁就,愈葛藤”“急欲销兵,转成滋蔓”,一直葛藤不断,滋蔓了一百年。先是二十年后,一八九四年的甲午海战,中国大败。日本不忘在台败于沈的旧恨,立逼清政府割让台湾。一九三一年日又发动“九一八事变”,侵占了大半个中国,我艰苦抗战十四年,牺牲军民三千万。至今日还在东海寻衅、南湾挑事,一如当年。这国际关系就和人与人一样,你一回示软,人家欺侮你一百年。
壮士断臂,华丽转身求再生
现在我们再回到文章的开头,当年马尾厂区的那棵老榕树,横空断枝,留下了一个秃兀的树身,这断下的一枝哪里去了?
老榕断枝,是马尾厂史上的一件奇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