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文领域我是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是通过大量的阅读思考散文理论,一方面是创作实践。我的散文创作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是山水散文,以《晋祠》为代表;后期是政治散文或称人物散文(其实仍是政治人物较多),以《大无大有周恩来》《觅渡,觅渡,渡何处?》为代表。
三、关于科学知识的阅读
恩格斯说,一个苹果切掉一半就不再是苹果。一个记者、作家只读社会科学不读自然科学,他眼里的世界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我是学文科的,后来的工作也不是科技领域。但是误打误撞,进入了科普写作。经过“文革”十年浩劫,一九七八年全国科学大会之后科学的春天来到了,报刊上沉寂了十年后科普文字如雨后春笋。被耽误了的一代,有的恶补文学知识,搞创作;有的恶补科学知识,准备升学或搞科研。我出于好奇,也开始浏览一些科学故事。
那时我在《光明日报》当记者,跑科学口和教育口。科技工作者思维活跃,读书多,常讲一些我所不知的、他们学科领域的故事,很吸引人,科学并不枯燥。我也常采访学校,看到学生读书很苦,而且不少人对数理化有畏难情绪,心里烦躁。我发现这原因不在学生,而在我们的教学不得法。科学和教育没有沟通。小孩子先有形象思维,数理是逻辑思维,很多学生一下子不适应。为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我想能不能转换思维,把课本里公式、定理的发现过程、人物故事写出来,让学生像读小说一样学数理化。我决定尝试一下。
第一步是找故事。读所有能看到的科普报刊,按照中学课本里的内容寻找公式、定理背后的故事。大量剪报,分类剪贴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几大本。除了剪报又摘卡片。那时还没有电脑,更没有百度等搜索工具,大学一入学的训练就是手抄卡片。我专门做了一个半人高的卡片柜,像中药店的药柜。只读报刊当然不够用,又读科学家传记,如《伽利略传》《居里夫人传》《达尔文传》等。读单本书不行,还得宏观把握科技进步的过程,又读科学史、工具书,如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自然科学大事年表》之类。有事实和故事仍然不够,还得恶补科学知识和科学方法论。现在还留有印象的如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德国科学家贝弗里奇的《科学研究的方法》,俄裔美国著名科学家阿西莫夫的科普系列,中国数学家王梓坤的《科学发现纵横谈》,物理学家方励之的小册子《从牛顿定律到爱因斯坦相对论》等。我走的还是经典加普及的路线,读那些大家的最好的经典普及本。如爱因斯坦的《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说》,一九六四年版,一百多页,才三角七分钱一本。
我写的第一个故事是数学方面的。我们在初中就学过什么是“无理数”,这是个抽象概念,怎么还原成形象?古希腊有个数学家叫毕达哥拉斯,他死后几个学生在争论老师的学问。一个叫西帕索斯的说,他发现了一种老师没有发现的数,比如用等腰直角三角形的直角边去除斜边,就永远除不尽。别的学生说,不可能,老师没有说过的就是没有,你这是对师长的不敬。当时大家正在船上,争到激动时不能控制情绪,几个人便把西帕索斯举起来扔到海里淹死了。事件过后,他们反复演算,确实有这么一种数。比如圆周率,小数点后永远数不完。于是就把已有的,如整数、循环小数等叫作有理数,这个新数叫作无理数。这就是我小说里的第二章《聪明人喜谈发现,蛮横者无理杀人——无理数的发现》。
这个故事,教师在课堂上三分钟就可讲完,但学生一生不会忘。我把这故事发在刊物《科学之友》上,大受欢迎,编辑部要求接着写,结果骑虎难下,每月一期,连载了四年,一九八五年一月结集出版了《数理化通俗演义》第一册,一九八八年三册全部出齐。有一次汪曾祺先生与我同在一个书店签名售书,他高兴地为这本书题词:“数理化写演义堪称一绝”。这本书先后出了香港版、台湾版、维吾尔文版,重印二十多次,不知帮助了多少已对数理化失去信心的孩子,很受学生和家长的欢迎。中国科学院院长白春礼、科普老前辈叶至善都曾为此书作序。这是一部无法归类的怪书。它的起因,一开始就不是创作小说的文学冲动,也不是科普创作的知识冲动,而是一个记者社会责任的延伸。
科学阅读的另一个间接的成果是充实了我的散文创作。我们常说,用世界的眼光看中国,就是说由宏观看局部更清楚,如果能用科学的眼光看文学,至少写作时腾挪的空间会更大。比如,我在《大无大有周恩来》一文的结尾处,谈到伟人人格的魅力,谈到为什么他们虽已故去多年又让人觉得如在眼前,我借用了“相对论”的时空观:“爱因斯坦生生将一座物理大山凿穿而得出一个哲学结论:当速度等于光速时,时间就停止;当质量足够大时它周围的空间就弯曲。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再提出一个‘人格相对论’呢?当人格的力量达到一定强度时,它就会迅如光速而追附万物,穹庐空间而护佑生灵。我们与伟人当然就既无时间之差又无空间之别了。这就是生命的哲学。”
在《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一文中,说到林则徐被发配到新疆,边服罪边工作,测绘耕地,“整整一年,他为清政府新增六十九万亩耕地,极大地丰盈了府库,巩固了边防。林则徐真是干了一场‘非分’之举。他以罪臣之分,而行忠臣之事。而历史与现实中也常有人干着另一种‘非分’的事,即凭着合法的职位,用国家赋予的权力去贪赃营私,以合法的名分而行分外之奸、分外之贪、分外之私。可知世上之事,相差之远者莫如人格之分了。确实,‘分’这个界限就是‘人’这个原子的外壳,一旦外壳破而裂变,无论好坏,其力量都特别的大”。这里借用了物理学上的原子裂变,即原子弹爆炸的原理,来喻人格“裂变”的能量。
在《在蒋巷村的共产主义猜想》一文中,写到这个富裕村的陈列室里张贴有八百年前辛弃疾描写江南生活美景的词,又写到他们现在公共福利的分配方式,就用科学术语来解释:
基因学有一个术语:基因漂流。自然物种在进化中,总有某种基因会飘落某处与其他基因结合成新的物种。共产主义理论一产生就是一个在欧洲大陆上“游**的幽灵”,一个漂流的理论基因、科学基因。一百六十多年后,它漂到中国的江南水乡,与这里从八百年前漂过来的,辛弃疾词里所表达的那个天人合一、老少同乐、物我一体的乡土基因相结合,成了现在的这个新版本,蒋巷村版(现代中国还有其他版本,如华西村版、南街村版、大寨村版,含意各有不同)。
修辞上有一种格叫“拈连”,把本是用于描述甲事物的词汇移来说乙。如“相对论”“裂变”“基因”都是专用的物理、生物词汇,却用来说人和事。把科学思维、科学术语用于文学,正是一种跨界大拈连。拈连实际上也是一种比喻,是隐喻。而比喻中甲乙两物相距愈远,性质差别愈大,所产生的比喻效果就愈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