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一惊,不觉高声叫起来。堕胎!这些人在商量为姐姐堕胎!
这是一件怎么样的事情啊!堕胎!有许多女人稍为不慎,一失足之后,就引起了种种的难题,于是不能不犯这个罪恶。这在道德上可以轻轻看过的问题么?啊!堕胎!小孩子何罪!
这真是一件悲惨的事。世间有种种的罪恶,我也听见过。不过这个秘密的罪恶,在我确是此时才初听见。这真是由罪恶再产罪恶了。由通奸而至于妊娠,由妊娠而至于堕胎。罪恶的代价真够他们担负了!
与其说是姐姐可憎,宁说她是可怜了。这完全是卓民害了她的。为卓民,她要犯种种的罪恶,要受种种的刑罚。姐姐虽然有过失,但她受够了刑罚了。试翻转来看看罪魁的卓民的状态怎么样呢?他一点没有痛苦,他还是一样嫖娼,一样喝酒。受罪的只是女性,男人还是逍遥法外。我想到这层,胸口像燃烧起来般的,痛恨丈夫了。
“若施了手术又容易泄漏到世间去,那更不得了。医生也不很赞成这样做。”
姑母这样说了。这位女教育家平日开口道德,闭口道德的,并且常常提倡母**,提倡保护儿童;但是今天她竟主张要去活活地灭死一个生命。我真感到一种滑稽和恐怖。
“那打算怎么样呢?”
“不能打胎,只好让她平平安安地分娩了。”
忽然说施手术打胎,忽然说叫她平安分娩,假定姐姐腹中的胎儿有知,听见时,如何的难堪哟。虽然说是罪的种子,但也是一个生命,在母亲腹中,拼命地想成长起来,不久就会成为一个人的。你看她们在商量些什么问题?她们是在讨论杀死他好呢还是让他生存?我并不是在道德上责备她们,我只是鄙视她们的劣根性,为要保持家声,为要躲开世间的恶评,便不择手段去犯罪亦在所不惜。像这样还算得是有心肠的人么?
“分娩了后又怎么样?”
我再问她们,她们也再互相望了一望,一刻没有话说。
“生了小孩子不能回柯家去了。”母亲像要哭了般地说。
“那自然哟。到那时,梅筠一生也再不能抬头见人了。”姑母这样说。
“贴点钱,小孩随便送给人家,是有人愿意领去养的吧。”母亲跟着说。
“但是送给别人家,迟早要给世间晓得的。你尽嘱咐他们要秘密,他们还是要泄漏出去的。等到那个小孩子长大了起来后,也还是有问题的。”
“所以不能随便送给一个普通人家。”
“这确是要留心的。有亲戚能够领去养育就最好。”
“我本来可以领过去,不过年纪老了,说生了一个小孩子,反转会使世间的人疑心。”姨母这样说。
我这时候觉得她们是在故意做谜语给我猜。不能送到世间的平常人家里去,姑母和姨母又不愿意领去养育,那么处分这个婴儿只有一条方法了,即是把他杀死。如果又不能杀死他,那么知道此中秘密的,除她们外只是我一个人了。我想到这里,不禁战栗起来。
“如果不是卓民的儿子,那么菊筠可承认过来养育的。为要给姐姐生路,我想菊筠也是情愿担承这个责任的吧。不过有卓民的关系,再来求你,未免太对不起你了。”
姑母很留意我的神色,尽看着我的脸这样说。
“你们想叫我冒死做这个婴儿的母亲么?”我问她们。
“不是的,我们哪里敢这样想。虽然说是为救姐姐,但也不能尽叫你牺牲。”
姑母说时,对于牺牲二字,特别说得起劲。她继续告知我,有一位牧师的太太,因为丈夫和家里的妈子发生了关系,生了小孩子,她不等丈夫来商量,自己给了那妈子许多钱,叫那个妈子走开,把小孩子抱过来自己养育,对人说是自己生的,以保全丈夫的名誉,既是保全丈夫的职业,也是保全自己一家人的饭碗。她说了后,又再三称赞那个牧师太太的贤惠。
“像那位牧师太太,谁不佩服呢。女人会嫉妒,那是当然的事,不能有什么批评,不过为保全丈夫的名誉,为保全一家的名誉,不能不隐忍以尽妻子的责任。长年到晚只是和丈夫吵嘴,只是把家丑外扬出去,这还成什么事体?丈夫比自身重要,家声更比自身重要,只有能忍耐辛苦才算是女性的美德,才算是有真正的爱。像那位牧师夫人真足为我们女界的表率。”
我听见女教育家的这段演说,两只耳朵像快要冒出火来了。心脏也像晨钟般地翻动起来了。
“好的,你们要我承认过来抚养,我就承认吧。”
“不过菊筠侄女,……”
姑母想继续说教,我忙抑住她,不叫她再往下说。
“我可以承认,我可以负这个责任,不过我不能不先向大家申明一句,我不是女教育家,也不是牧师的夫人,更不想做贤母良妻。你们平日开口道德,闭口道德,开口慈爱,闭口慈爱,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却又和你们平素所主张的不同了。主张堕胎,主张偷产,到最后要给丈夫和姐姐凌辱够了的我来接养这个婴儿!只要家声能保持,就叫我死也在所不惜!并且还要说风凉话,什么能够忍这样的耻辱才可以做妇女界的表率。我是不想做妇女界的表率的,我只是看见你们太卑劣了,才挺身出来保护那个婴儿!至于他是不是丈夫和姐姐间的私生儿,我倒不管。无论如何犯罪的人是他们,婴儿是纯洁的,无罪的。你们对于这个一天天地想生长,想到这世上来的胎儿,讨论了些什么计划来?试扪心问问你们自己的良心!家声固然重要,家庭的礼教家庭的风纪便可以一点不顾么?你们不是常日鼓吹家庭礼教的么?奸通、偷产、堕胎,对于家庭的礼教要发生怎样的影响啊!女教育家,你们只图塞世间的口,对于真的重要的问题却一点不顾及。什么礼教,什么教育,可以暂时不说,你们不都是贤母良妻么?但是你们的计划比恶母劣妻更要残酷更要卑鄙。所以我只好挺身出来担这个责任,救这个父母所不承认的无罪的可怜的婴儿。生下来后,对世间对社会我就承认他是我的婴儿吧。由今日起,等到他产下来为止,我可以拿一个小布枕缚在我的肚皮上;你们快去向社会报告说,我已经有几个月的身孕了。那么你们也可以安心了,不至于天天晚上在梦中着惊了吧。你们想,这是如何滑稽,如何有趣的事啊!哈!哈!哈!真滑稽,真滑稽!真有趣,有趣!”
我的话真是针针见血。一语一句尽是很锐利的,从肺腑内迸发出来。
“菊筠,你不要太激动了。你要镇静一下。”
母亲急起来了,这样说。
“这并不是勉强你要这样做的,不过请你来商量一下。”
姑母有些生气了,这样对我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的气渐落了,我只高声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
这是像洪水涌了起来般的笑声。她们三个人担心起来了,都走近我身旁来。
“菊筠,你镇静一下吧。”
“哈!哈!哈!卓民和姐姐在隔壁房间尽情地享乐,我在这间房里要为他们在肚皮上缚小布枕,这才算是有贤母良妻的资格。贤母良妻的本领就只是在能够缚小布枕在肚皮上,佯装有孕。哈!哈!哈!小布枕与贤母良妻!……生下来的儿子就算是我的儿子,在户籍上,说它是彩英的弟或妹,报告到公安局里去,那就一家圆满了,你们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我可以答应你们,我负责承认就是了,我可以抚养那个婴儿,你们不要担心了。”
给我如何地辱骂,如何地冷嘲热讽,姑母、姨母和母亲绝不敢反驳我半句话。她们的确是贤母良妻了。她们能隐忍这样的侮辱,才可以保持家声,才可以欺骗柯家把姐姐送过去,这是她们所谓真正的忍耐之德。
我由母亲的房里走出,回到自己房里来了。一时不能镇静,这时候卓民忽然以很谨严的态度走了进来。
“刚才从母亲那边听见了,知道你能够像上帝一般地宽大恕人,真叫我感服极了。真对不住你了,真对不住你了。你的恩,我终身不会忘记。”
他这样说着向我鞠了几鞠躬,就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你是来回礼的么?”我问他。
“不算得什么回礼,不过……”
“为什么事要来回礼?”
“因为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
“是的。”
“我救了你?”我重问他。
“真是全靠你,产下来的婴儿你能够承认是自己的儿子那就万事圆满了。”
“因为这样,就欢喜了么?”
“当然欢喜,真是再生之喜。”
“这样欢喜么?”
“当然。”
“原来如此!”
我的头脑像给暑天的太阳晒热了后的身体又急钻进冰窖里来忽然打起冷颤来了。这是什么道理,我到今还不明白。总之,在那瞬间我确像发见了什么东西般的。
“你当然喜欢吧。不过我决不是因为要救你才抚养那个小孩子的哟!”
丈夫愕然地抬起头来尽看着我的沉痛的脸。
“那你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要这样做,因为我不能不这样做。”
“为什么?为什么非那样做不可?”
“因为我有恻隐之心,在我未生出来以前我已有这样的恻隐之心。譬如我们看见可怜的叫化子,我们自然会给几个铜板给他。我所以答应抚养那个小孩,就是由于那种恻隐之心。我并不是认识那个叫化子,也不是和那个叫化子有亲戚的关系,他和我完全是漠不相关的人,但我还是不能不给铜板给他。这是何缘故呢?这是不忍看见他可怜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是爱那个叫化子,不过是对可怜的人们表同情罢了。”
“那你当我是和叫化子一样了?”
卓民愤然地说。
“是的!你比叫化子还不如!”我冷冷地微笑着说,“虽说是叫化子,也有不一定要向人讨钱的。你总是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又要像叫化子引人的同情般地专去利用他人的恻隐之心,故意发出一种哀音去向人乞怜呢?刚才母亲和姑母的态度就是叫化子的态度哟!她们以种种可怜的口吻来挑动人的恻隐之心。我之所以允许收养这个婴儿,完全是受了她们三个人的可怜的样子的**,本自己的良心去做的,并不是要救你,也不是想救姐姐,更不是想做贤母良妻。我真是一刻间出于一种同情——像给铜板给叫化子般的同情,自告奋勇去做的。至于对不对,当时我完全没有加以思索。但此刻想来,我是答应错了。我不该答应她们我负责抚养那个婴儿的。”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了。这不是很明白的事么?因为这不过是助长你的恶德!岂不是错了么?你想欺骗那个婴儿。使他一生不认识他的母亲,这岂不是罪上加罪么?试问问你的良心过得去么?但是看你刚才的样子,不但没有半点难过,反为喜欢,来向我道谢!”
“不要尽讲道理了,道理是讲不尽的。菊筠,我今日给你感动了。从前的一切迷梦今天才醒转过来。你这美丽的心使我得着再生了。”
“你说些什么话?于你有利,于你方便的时候,你就说感谢,说好话。于你不方便,于你无利的时候,你便害怕我,远离我了。”
“你还不能恕宥我么?”
“是的!恕宥了你,你更方便去枉作枉为了!不恕宥你,你便置之不理。照这样看来,你何尝是真的悔悟!因为姐姐为你有了身孕,你受了苦痛,才说悔悟。假定姐姐没有妊娠,那么,你无论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悔悟的。你的所谓悔悟,所谓感谢,完全是以利己主义为出发点说出来的。至于我这方面,不论如何受苦,如何受侮辱,连做一个女子的体面终于不能维持,你也半点不感痛痒,完全无关心的!像那样时候,怎么又不想一想我的存在呢?”
“不要再这样攻击我了。我已经悔悟了,以后再不敢了。”
“悔悟已经迟了!”
我这样说时,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悲痛,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那要怎么样才好呢?”
“我和你两人间的距离隔得很远了。”
“还不算远。我已经这样地接近来了,不难恢复从前一样的亲密。”
“不能恢复了!”
“为什么?”
“尽说为什么,还不是一样?”
“但是我请求你恕宥我!”
“恕宥你!你算是完全和我没有关系的人了,我可以恕宥你。如果我还当你是我的丈夫时,那我不能恕宥你。”
<!--PAGE10-->卓民没有话了,尽凝视着我的脸。他脸色苍白,身体不住地在颤抖。
“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是利己主义,利己主义者决不能了解他人的心的。”
“但是……”
“不要多说话了。请你出去吧。”
我决绝地对他说。
“但是,现在一切可以……”
“请出去!我已经不是你的什么人了!”
“那没有法想了。”丈夫立起身来了。如果丈夫不再说什么话就走了时,我也不会有日后的堕落。在这时候是我的一生的最重大的分歧点。
才立起身来的丈夫忽然跪在我面前了。
“但是,菊筠,那个婴儿你是负责抚养吧。”
“答应了人的,决不背约。”
“那么,我安心了……”
卓民的态度忽然轻松了下来般地想走出去了。
“你等一下……”我叫住他,“你这个人真卑劣哟!一点没有丈夫气!”
“什么事?”卓民像不了解我的意思。
“你自己想想看,你心里只是担心没有方法处置那个婴儿。婴儿有办法了,你就不管这个菊筠了。”
卓民不再回答什么话,就走出去了。我真觉得还没有骂够,想再去痛骂他一顿。
“他心目中是没有我了。他只当我是一副处置那个婴儿的机械。”才冷静下去了的心又猛烈地热了起来,愈想愈气不过。我的双颊也登时通红了。
“啊!我中了他们的计了!因为我有一点点的恻隐之心,因为看见他们卑劣而愤懑不平,不知不觉承担了自己不愿意牺牲的牺牲。”我的失望,我的悲恨,我的愤怒,一切的感情使我动摇起来了。波涛澎湃般的血潮追着我坐立不稳了。我走出来,就到筱桥的房里来了。
“筱桥君请你替我想个办法。为我……”我伏在他的桌上痛哭起来了。
“又出了什么事,少奶奶?”他问我。
“我再不能在这家里住下去了!我要出奔了!我要……”
我这样说着时,母亲和姑母听见了,都走过来了。我愈哭着闹,神经就愈激动。我的确是患了歇斯底里症,不过在那当时自己不觉得它是歇斯底里症。患了歇斯底里症才会那样的闹起来,才干得出那种非凡的事来。
我也顾不得害羞了,我向他们大骂起来了。单是骂还不能使我气平下来,还想闹点事情出来难为他们。报章上不是常常有这种记事么?妇人们常用自杀去恐吓家中人,弄到后来,面子上下不去了,终于自杀了的例子很多。我此刻即是属于此类的妇人了。
因为我太闹得厉害了,弄得他们没有办法了。本来他们都没有向我说话的资格。他们只怕我闹凶了,给父亲听见了不得了;到后来,母亲主张委托筱桥一个人来劝慰我。
“我不能够。我有什么办法呢?”
<!--PAGE11-->筱桥这样说,但母亲尽恳求着他。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他们走了后,我这样对筱桥说。
“少奶奶要出去,我就陪少奶奶出去。”
他深知道我激动极了的时候是不好抵抗的。我和他一路出来了。
“到什么地方去好?”我问他。
“到什么地方去好呢?”他当然没有主见。
“到你哥哥家里去吧。”
“好的。那很好。的确,只好到他那边去。”
他赞成了。他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的自由布长衫,戴一顶麦草帽。
我们走到伯良家里来了。伯良出去了。
“稍为休息一下,他快要回来的。”筱桥这样说。我们走上伯良住的小亭子间里来了。在这里,我详详细细地把今日的事情告诉了筱桥。
我坐在一把藤椅子上,他坐在他哥哥的床沿的一隅,双手按在膝上,恭恭敬敬地在听我的说话。我们间不满两尺的距离,我每说一句话便叹一口气。筱桥像听得热心了,渐渐地坐近我的身旁来了。
“那太不近人情了。天下哪有这样欺人的!”
这是他的共鸣。我的话大体说完了。他低着头沉默着。最初我疑心他是在思索什么事体。但过了一会,看见一滴一滴的粗粒的眼泪落在他的膝上了。
“像他们那样的无理的要求,是不能答应他们的。”他很决绝地说。
“为什么他们总是使你吃亏?像这样,少奶奶的境遇的确是太惨了!”
“所以我也不能不另为自己打算。我是受了所谓道德的压迫。”
“少奶奶!”他带哭音地说,“少奶奶不该生在大世家里的。”
“你的话的确不错。”
以后我们间无话可续了。看见筱桥为我洒了同情之泪,我的心也渐次轻松起来。接着是起了一种寂寞的悲哀的心情。我想,自己真是无路可走的人了。
“一家人都恨死我了。母亲,姐姐,卓民,姑母,姨母不是恨我就讨厌我了。”
“因为少奶奶是正人,邪正不能两立,邪人都是怕正人的。”
“真的,恶人是庇护恶人的。”
我们又沉默了。以前我用了种种的手段去难为他们,现在他们以加倍的苦痛加到我身上来了。到了此时,愈觉得自己的孤独。我的四面都是敌人了。对我表同情的,目前只有筱桥一个人了。于是我十二分感激他。
在这世间为我流眼泪的男人,只有他一个人。
我的无所归依的灵魂,除跟着他走再无路了。我的孤寂,我的哀愁,也像只好向他求安慰了。我伏在案上呜咽地哭起来了。尽哭尽哭,都哭不够,愈哭眼泪也愈流不尽。
筱桥坐在我的身旁,只痴望着我的侧脸。我埋首腕中,再没有勇气抬起头来了。
“少奶奶!少奶奶!”
听见筱桥在颤声地叫我。听见他的声音,不知是什么道理,我一时身心都起了一种奇妙的颤动。自己确希望着他有那种表示,但又怕他真的对自己有那种表示。我再次听见他叫我时,我便闻着一种男性所特有的有刺激性的气昧。我三个多月不曾接受这样的气味了。我沉默着去领略这种气味,同时全身也发生了一种热力。
<!--PAGE12-->“少奶奶!少奶奶!”
第三次听见他这样叫我时,我大胆地伸出左腕来搅住了他的颈项了。他便像小孩子般地伏在我的胸怀里来了。他的心的鼓动很明了地可以听见。他像在沉醉于我身上的香气。
“我真想死了!死了倒干净。”
“少奶奶死时,我也跟少奶奶去。”
他像下了决心般地这样说了。这是他驱使着全身的勇气说出来的。
我此刻才知道他是在恋爱着我。但是,从什么时候起对我发生了恋爱呢?最初,他只是和平常人一样地尊敬我,其次对我表同情,又其次是为我对家人们抱愤慨。但他还是看我像天人般的高不可攀。在W海岸旅馆的那晚上,我略对他表示了态度后,像有种种的刺激煽动了他,使他陷于深深的恋爱中了。到后来他才知道对我并非全然无望。
或许他早就爱上了我的,不过因主仆的关系贫富的悬隔,使他不能不把他的恋爱隐藏着。到了今日,给四面八方的敌人包围着的孤独的我俩相对流泪时,主仆的悬隔,阶级的差别自然地完全消灭了。我俩变为同志了,共患难的恋爱同志了。
平素性格沉默而迟钝的他,确像一把久藏在鞘中的利刃,一经拔出,就非见血不止了。他像利刃般地以全身的热情向我的冰冷的微弱的心灌注。我真没有预期到他对我竟有这样热烈的急速的表示。他知道我不会拒绝他了,我终于允许了他的要求,给了他一阵狂热的亲吻。
当我埋身在他的怀抱中时,我低声地对他说:“往后我俩过我们的有意义的生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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