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02(2 / 2)

“看着丈夫给阿姐夺了去,忍隐着不说话,便算是良妻贤母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在精神上痛苦是痛苦的,不过家丑不好外扬。要隐忍着感化他俩,等他俩改过才算是最圆满的……”

“如果不能隐忍怎么样呢?”

“也要勉强隐忍……”

“如果隐忍不了,便是恶妻劣母了?”

“……”

“这恐怕是你们的道德吧。我是做不到的。就是要来抑制我,叫我隐忍,也该先处分他们才合道理。”

“并不是抑制你什么哟。”

“那还不算是抑制么?我无论如何不答应又怎么样呢?那么,你们定会这样骂我吧。菊筠真是没有一点妇德,肚量这样狭小,又嫉妒,又偏执,不顾大局,真是个利己主义者。”

姨母和姑母不说话,互看了看她们的脸。我继续着说:“要有爱,才当他是丈夫,和他同住。已经晓得他对自己没有一点爱了,还能够共住么?”

“那你一定要和他离婚么?”

“是的,除那一道没有路可走了!我试问,卓民有什么道理还尽拖着我不肯放手?”

“因为要保持这个家声。”

“只要家声能够保持,就要来牺牲我的一生么?因为家声,便看着丈夫**也不管么?”

“你总是尽为你自己打算!”女教育家这样说。

“你们是专为家庭的!”

姑母是守良妻贤母主义的,守家声万能主义的。我是个人主义者,我是主张感情万能主义的。我和她是全无融合的可能了。

“你们双方都有道理,”姨母插口说了,“家庭也要顾到,你的苦处也要顾到。”

“这要依理性去救自己,并且救人。”女教育家什么时候都是用说教的口气说话。

我真讨厌起来了。本来这件事是要当事人自己去解决的,用不着请第三者来参加。但是在中国不问什么事体,都要请第三者出来调停的。

“看我们的面子,这一次请你隐忍下去吧。”

调停人所用的方法是这样的。当事人因为怕对不起调停人,便马马虎虎妥协了。但是当事人之间还是没有互相了解,只是形式上的妥协,过了一会,又在继续他们的争斗了。这是最蠢不过的事。试想想看:第三者何能深悉当事人的内心呢?只就表面上安慰安慰,敷衍敷衍使他们妥协,尤其是在上流阶级所谓有门阀有声望的人家,他们之间更多虚伪的行为,不能公开地直接谈判,所以要托出第三者的亲戚朋友们来干旋,丑态丑态。

她们之来完全是受了母亲的委托。想到母亲,我更觉可恨,更加讨厌。

“我和卓民当面谈判吧。”我这样说。

“那要锋芒相对,不得好结果的。”姑母这样劝谏我。

“知道会锋芒相对,但迟早也要见一见面的。”我强顽地这样主张。

她们到后来不得要领地都走了。我想她们去后,母亲、丈夫和姐姐三人中定有一个人会来看我,殊不料一个也不来。我很寂寞地尽坐着。

看这个样子,我觉得他们已经把我除外了,他们尽同情于丈夫和姐姐而憎嫌我了。我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来。

我无聊地走出院子里来,父亲坐在一张藤椅子上看**。他的白髯在日光中闪灼。

“父亲年老了!”我这样想着,自然掉下泪来。在这家里,被他们视为眼中钉的,只是父亲和我了。我想去叫他,但我又怕一接近父亲,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我只好一个人走到新洋楼下的庭园里来。走到那边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

“三更半夜你带她到哪些地方去?”

“但是叫不到车子,又找不着医生。”这是筱桥的声音。

“一到你哥哥家里时,就打电话来不可以么?”这是卓民的声音。

“我也是这样想过了……不过,二小姐,……少奶奶的样子太骇人了,只好先去叫医生。”

“医生家里没有电话么?”

“没有留心有没有电话了。因为要买冰,又要买汤婆子,弄昏了。”

“叫你跟着她去,为什么事?”

“太不留心了,请老太太恕宥一次。”

“看你这个人也难靠!”母亲的话是有毒意的。

“这确是我错了。哥哥也这样地责备了我。”

“菊筠睡着的时候,只你一个人看护她么?”

“我和哥哥两个人。”

“你做些什么事体来,傻东西!”母亲的声音。

我走近窗口边去望里头。

“我错了。”

我再见了筱桥鞠躬了后垂着头站在一边。我忍耐不住了,叫了他:“筱桥君,有什么事要谢罪的!不要和他们讲。请你到我房里来吧。”

母亲看见我,忙走出跟了来,像叫了我一声,但我不睬她回来了。那晚上夜深后,卓民走进我房里来,他有些醉意了。

“怎么样?可以算了吧!年轻人谁免得了这个过失!”他先自恕宥了他的一切。

他揭起蚊帐想进来。看见他那个无廉无耻的样子,我忙从蚊帐里跳出来。因为拉帐门拉得太力了,蚊帐倒下来了。

“你为什么跑到我房里来?”我叱问他。

“你还不能恕宥我么?不过于残忍了么?我这样地向你谢罪就是了。”

卓民跪在地下尽磕头。那个带酒气的脸实在难看。

“你出去吧!”我再叱他。

“不要这样说了。”他站了起来想牵我的手,我退了几步,叱骂他。

“你如再这样下作的,我告诉父亲了哟。”

“你?”他这样说了后身体动也不一动,呆立了一会,“你真的这样决绝么?”

“真的!”我严厉地说,“我决意和你们宣战,战斗到死为止。没有这个决心,我今天还回到这里来么?!”

“真的?”

“快滚出去!”

卓民气愤愤地出去了。我真感着一种喜悦和痛快。我对于自己的力量有自信了。照这样子,我尽能够向家庭宣战了。最少我能够战胜习惯的**赶丈夫出去,这已经足于讴歌自己为强者的了。这的确是一种矜夸。

到了第二天,我绝对地采取战斗的态度了。我赶开了母亲,赶开了丈夫,赶开了姨母和姑母,我决意永久和他们战斗,要使得他们屈服为止。的确,他们一看见我就战战兢兢的。有一天,姐姐脸色苍白地立在厅口,看见我,像想说什么话,这是立刻看得出来的。我想,对姐姐要特别客气一点。女性确是奇妙,她们的心和行为常常是矛盾的。我最恨姐姐是事实,但是一看见她心又软下来了。不过我马上改变了我的思想,恢复了严肃的态度。姐姐像很悲惨地低了头,我以胜利者的,但带几分悲感的心情走过去了。约过了二三十分钟,我再经过那地方,看见母亲和姐姐在说话,两人像很欢快地在大声响气说,这又引起了我的反感。

姐姐近来时时发歇斯底里症,天天说要去死,母亲非常为之担心。

我每听见只是冷笑她,那是她惯弄的把戏。

“舍得死么!”我常这样说。

本来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方法是送姐姐到避暑地去,这是谁也想得到的。但是母亲尽为她的歇斯底里症担心,怕她自寻短见,因此她愈不能离开姐姐。母亲本来可以跟姐姐一路去的,但是母亲走久了,父亲又不赞成。因此,这个问题依然拖下去了。

在姐姐,当然是觉得十二分对不住我。不过在这局面之下,她也没有办法了。闹翻了有害家声。他们大概也是以这个名义钳制住姐姐,所以姐姐不能自走她应走的路了。

“我去也使得。如果和菊妹一同更好。”姐姐这样对母亲说时,恰好我走过身。

“菊筠!”母亲微笑着叫我。

“姐姐想到K山去,你也伴着父亲一同去好么?”

“不敢当!”我煞风景地顶撞她一下,“你们要去,到什么地方都使得,通通去吧。留我和父亲看守房子好了。”

母亲和姐姐像打了一个寒战,沉默了。我感着痛快走过身了。

现在想来,我实在也有些过分了。因为自己没有错,自己理直气壮,便对他们加尽了种种的侮辱,这的确是过分了些。我看见他们战战兢兢的,便感着一种痛快,心里也微笑起来。这恐怕是我的先天的性格吧。我对于他人的缺点太苛酷地追求了。因为自己理直气壮,对于他人的罪恶便半点不能容许,这却有点不近人情。对于他人的罪恶一点不能宽宥,那么人类一刻间都难活下去的。这是日后我堕落时才感觉到的。

这样的战斗继续下去,当然,每日我都得到胜利而自高**。但是同时我也感着孤独和寂寞,因为家中人渐渐远离我了,母亲、姐姐、丈夫都……

我每日都倾耳细听,看母亲、姐姐和丈夫会不会议论我,说我的坏话。我也思疑他们还是在继续他们的罪恶。卓民不到我房里来后也不到姐姐那边去了,他俩只在母亲房里常常相会,这是阿喜的报告。

但我还是不能不疑心丈夫和姐姐的关系。因为我深知道卓民有享乐癖,他决不能忍耐三天五天过和尚般的生活。并且我深知道母亲的低级的头脑,因为她是青楼出身的人,对于不伦之恋不但不会菲薄,并且加以赞助的。

一个人尽守着空房,我渐渐焦急起来了。没有和男性发生关系的处女,或许能够独宿空闺。至于我,现在明明和丈夫还同住在一家里,并且和丈夫有关系的女子也同睡在一家屋里,这叫我如何忍受得下去,这叫我如何不心乱。嫉妒像箭般刺着我的心,甜蜜蜜的拥抱和私语的聊想不住地向我的心挑拨,使我的心不住地作痛。我几次想起来去偷看姐姐的睡房。

我不等到阿喜的报告说丈夫已经睡着了,我是难安心就枕的。

我也觉得这种心情是卑劣的,同时又想,这在人类是一种残酷的烦闷。为这种烦闷我常在庭院中散步到更深,有时真想痛哭,于是便一边走一边欷歔地流泪。在这时候筱桥像守门犬般地看守着我。

一晚上,听见姐姐房里有丈夫和母亲的笑声,于是我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我终于走了出来,在花园里看见筱桥一个人在痴望着月亮。

“散步么?”他问我。

“想出去走走。”我对他说。

“到什么地方?”

“还没有决定。”

“我陪你去好么?”

“嗯,一路去吧。”

我无意中这样说了。“今夜里不回来,叫他们担心一下吧。”我当下这样想。我的神经极度地兴奋了,很想得着一个强烈的刺激,又像想由头到脚给冷水浇一浇,同时又想拿把锐利的小刀刺自己的**,得一个奇痛的快感。

<!--PAGE10-->“不早了,回去吧。”筱桥跟着来,向我这样地说了几次。我不理他。

又行了一会,看见一辆空汽车驶过去。

“汽车!”我忽然叫那驶汽车的。刚驶过去的汽车驶转来了。

“到海口去么?”

车夫吃了一惊,看了看我,又看筱桥。

“到海口去太远了。……”

“那么能够驶到多远的地方去?”

“最多只能到W海岸。”

“那就到那儿去吧。”

我勉强地把吃着惊的筱桥拉上汽车了。在车里我笑对他说:“你打电话回去,我是不答应的哟!”

到海岸已经过了一点钟了。旅馆主人即刻替我们开了一间大房间。

吃过了点心,不想喝什么了,就打算睡觉。茶房们不当我们是夫妻,也当我们是情侣了。房间里虽然有两张铜床,但茶房把那张小**的毡枕都搬到大**来了。看得筱桥急死了。我觉得真好笑。

我们用不着那两张床,因为我们打开着房门说话,说到天亮了。筱桥听见我的申诉,洒了不少同情的眼泪。

“小姐的辛苦我是十分知道的。不过照这样做下去,也不是个方法。为什么不想条妥善的方法出来解决呢?”

他像他的哥哥,正襟危坐着,挥他的热烈的同情之泪。

“你想,我能想得什么好的方法出来么?”

“你所做的事不过是消极地想消解你的苦闷。但尽这样做,还不是不得结果。如果能够增进你的幸福,我虽赴汤蹈火有所不辞。不过只是这样地陪着你走路,不能使你得到幸福,那我唯有辞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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