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黄惜时在大街上经过,看到米锦华和军官同坐一辆汽车,带着微笑过去,真个是前尘影事,兜上心来,一种酸甜苦辣掺和的滋味,简直把自己麻醉了。他站在街上,待了半天,一步也移动不得,还是一个人力车夫,拖了一辆车子过来,向他兜揽生意,他这才回醒转来,坐了车子,就回转会馆,给了一毛钱车钱。身上的钱,又少了几分之几,这钱一方面的事,简直不能想。所幸那炉火,还是其势熊熊的,屋子里充满着暖气,连那件破大衣也不脱,随身向**一倒,就躺着不动。可是他外表这样静止,心里头却是加倍地浮躁,前前后后的事,仔细一想。想过了之后,又要后悔。悔着想着,在**直躺到天色昏黑,才叹了一口气。跳将起来,买了几个烧饼在炉口上烤着吃了。桌上放了一盏高不到一尺的煤油灯,倒罩着桌上放了一叠中奖以后的预算表,汽车算买了,洋楼算盖了,自己依然靠住了白炉子吃干烧饼。
正这样想着,忽然噗的一声,响入半天,自己想起来了,这已是旧历年边,旧京住户,过旧年的思想很深,开始放年爆竹了。年年这时在南边,一担行李向乡下一挑,家人团聚,其乐融融,每日吃饱了饭,并无别事,不是背了手在河沿上看人打鱼,便是捧了一本书,坐在打稻场的稻堆上晒太阳,到了夕阳落山之下,看看那远山上,放着一丛丛的野火,非常有趣。南方虽到了严冬,也不过冷上两三天,其余的日子,依然可以在田陌上往来,尤其是下雪天以后,成千成百的斑鸠,它们到处寻找食物,庄稼人家的耕牛,放到于田里去吃草,那斑鸠有的站在牛犄角上,有的站在牛背上。那牛也并不知道,只管拖了那斑鸠走,这种景致在北方决计看不到,像这一类的事情,越想越多,更是想到南方的好处了。一人如此沉沉想着,那爆竹声,依然是霹雳一响,冲人半空。听了这响声,就由过年上面,连续不断地想到家乡。看起来,在北京这样无目标地挣扎,那有多少希望,一个人恋家乡,最浓厚是三个时期,一个是害病的时期,一个是天寒岁暮的时期,一个是投奔无路,衣食不给的时期。论到惜时的现在,几乎与三个条件都吻合,所以他回乡的心意,又浓起来,只是这种计划,已经晚了。由北京回家乡去,火车轮船,至少也要三十块钱的川资,现在衣服差不多当光了,只有两条被褥,还可以值几个钱,这个是不能当的,假使当了,就衣食住三个字,索性全发生问题了,他自思自想,熬到深夜。
次日上午醒来,继续着又发生了煤火早饭的问题,待要不理会,只好饿着冻着,待要理会,买了煤火,就没有吃午饭的钱,预备了午饭,可又没有买煤火的钱,这个时候,实在是不好办,到长班屋子里去,要了一盆热水洗脸,漱了漱口,连茶也不曾喝,就把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只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那长班在他屋子门口过来过去两次,看看窗户脚下堆的煤球。已经只剩一二十个,炉子冷冰冰地放屋子里,也不曾移动。看那样子,自然是不预备笼火。只望了一眼,并没有说别的什么,就走开了。
惜时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也不知道有多少时候,仿佛这样踱着步子,就能踱出什么办法来似的,足足地踱了两个钟头,也不曾停止一步。俗言道得好:饱暖饱暖,一个人吃饱了,身上自然会和暖,反过来说,一个人肚子饿了,自然身上也格外觉得不能抗冷,所以惜时转着转着,身上哆嗦着,有些支持不住,只好转身在**坐了。想了许久,除了当当,可以马上救急而外,其余没有别的好法子,然而以当当论,又只有**的一被一褥,是值钱的,当了之后,又怎么样呢?他忽然用手拍着床。跳了起来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于是一阵风似的,将两床被褥一卷,用一条半旧的洋线毯子,一齐包了起来,自己跑到门口去,雇好一辆人力车,将铺盖提了出来,跨上车去,就让车夫拉上了当铺。
这个日子当被褥,当然比以前当皮袍子还吃紧,当铺里的人,看在天时分上,对于这种当当的人,不能不另眼相看,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就当给惜时六块钱。照着典当规矩,当价不过本三成,说起来这两条被褥,已是估价二十元,当然不算少了。惜时有了六块钱,拿在手上掂了两掂,然后向袋里揣上,自己微微一笑,走出当铺门外。这日的天色,虽然还十分晴和,可是北方的天气,只要一些寒风吹动,那冷气扑到人脸上来,就痛如刀割。惜时将破大衣的领子,向上扶着,自己微笑了一笑,又抬着头看了看天空。他摇摆着头,又哧的一声笑起来。送他来的人力车夫,还在门口等着呢!看了他这情形,心里就想着,难道这人疯了?三九寒天,扛了棉被来当,当了还是这样乐着。这个人力车夫所猜的,果然有几分相对。他笑道:“是你拉我来的吗?你再拉我到前门正阳楼去,我要吃羊肉涮锅子。”
车夫心想,羊肉涮锅子,倒是冬天应该吃的:不过当了棉被去吃羊肉,可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算盘。他如此想着,知道这个人不会少给钱,将车子拉过来,就请惜时上车,并不说多少价钱。惜时也不问他要多少钱,坐上车子,就让他拉了跑。
到了正阳楼,付了两毛钱车钱,一直冲到后进的雅座里,就叫伙计端火锅,端羊肉,真高兴得了不得。伙计正忙着张罗生意,对于这样一个穿破大衣的人,并不怎样理会,只掀着帘子,走进来向惜时点了个头,笑着道:“您来啦!”
说毕,放了一双杯筷到惜时面前转身就走开了,惜时坐在一张木炕上,手拍了寸来厚的布垫道:“坐得很舒服,穿了破大衣的人,那就不配坐了吗?”
说着冷笑了一声,看那炕后面,高高地有个布枕头,伸了个懒腰,就向枕头上靠着,两腿弯了起来道:“只管慢慢儿地罢!屋子里有火,我先躺一会儿。”
于是就闭了双眼,打着呼声,很舒服地睡了起来。
伙计因为这屋子里不曾叫唤,也就没有来,事情既忙,几个转身一打,就把这屋子里的主顾忘了。惜时见伙计不来,抬头一看,屋角里的铁炉子,火势烧得正是很旺,屋子里暖烘烘地,正好睡觉,就不理会,便稳稳当当地去睡觉。正睡得有些兴味的时候,那门帘子的下档,啪的一声,将门打了一响,惜时抬头看时,屋子里进来四五个主顾,正各人脱了大衣,要坐下来,忽然看到木炕上坐了一个穿破西服的人,都道:“这屋子里有人的,伙计为什么把我们让了进来呢,”他们就一迭连声来叫着伙计,伙计走了进来,半鞠着躬笑道:“先生要什么?”
他们都说:“这屋子里有人,为什么把我们让了进来?”
伙计看到,笑着“唉哟”了一声,连连打拱笑道:“对不住!对不住!重找一个屋子罢!”
说着,他已抢着掀开帘子,让这班人出去。
惜时依然不做声,只是在炕上坐着,又等了十分钟的工夫,并不见伙计进来。惜时微笑道:“怎么?又不来人了,你不来,我再睡觉,我家里哪里有这样暖和的屋子呢!”
自言自语地说着,又在高枕上躺了下去。这时,那伙计掀了门帘,弯腰走向前来,笑道:“先生!你就是一个人吗?”
惜时笑道:“你有买卖,只管去张罗,我这里慢慢儿来没关系。我是当了棉被来吃涮锅子的,回家去,抗不了冷,你这儿屋子暖和,我在这炕上多睡一会儿,倒也不坏。”
伙计听说,赔着笑脸道:“今天忙一点,短张罗,你别见怪!”
惜时笑道:“我真不说假话,你不信,我拿当票子给你看。”
伙计依然再三陪着不是,只是问他要些什么?于是惜时才说要一个锅子,半斤黄酒。伙计格外地巴结,将烧着热腾腾的一个大火锅子送了进来,锅子四围,摆着十几个碟子,盛着酸菜豆腐粉条之类,又是几个小碗,盛着酱油汤、醋、虾油、青椒油之类。他笑道:“先生!您是一个人,先给你来三碟子肉吧!”
惜时点了点头,他立刻捧了三碟子肉进来,那切着五寸长不到一分厚的羊肉片,铺在碟子里,作胭脂色,尤其是那瘦肉上,连着的肥肉丝儿,如白棉花一般衬托得好看。伙计是加倍地恭敬,两手代掀开锅盖,里面的开水,沸腾着乱滚,热气直升到屋顶上去,他将酸菜白菜冻豆腐等等,陆续地向水里放下,用一个小碗,调和了酱油、青椒油、芝麻酱,放到惜时面前,笑道:“葱蒜你自己加,南方人有不吃这个的,可是到北方来吃羊肉,总得加上点。”
说着,捧了一壶酒进来,用大杯子斟上一杯,放在面前,惜时笑着点头道:“你自便罢!我也不是第一回吃羊肉。”
伙计总觉得怠慢了这位先生,惹得人家总不适意,所以格外客气一点。现在惜时老是用话讥讽着,只得退出去了。
惜时夹了一大片羊肉,向锅里一浸,在水上涮了几涮,夹了出来,在作料小碗里蘸得饱满,向口里塞将下去,真个是香脆鲜嫩,四字俱到,然后端起大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虽然这是一个人吃喝,不觉得拿了筷子向桌子上一敲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快活一天,就是一天。”
自言自语地说毕,又涮着羊肉,吃了起来。这一顿大吃大喝,真个痛快之极。那火锅子的炉胆里,几根木炭,烧着火焰直冒,那青烟带着锅子里沸腾的蒸汽,弥漫了半间屋子,同时自己身上,也不住地向外冒着热汗。北方人吃羊肉涮锅子,必定要做到脱了皮袍子那一步,才觉着酣畅淋漓,所以惜时也就把大衣脱下,一脚架在板凳上,只管喝着吃着。
一会儿,伙计送了一碟子烤熟了的烧饼来,酥香利口,又拿上捏着。吃了两个,这实在是肚子饱了,将筷子向桌上一丢,口里喊着道:“伙计!算账。”
伙计进屋来,笑道:“你够了。”
于是捡过碗碟,倒上一杯热茶来,走到柜上去,领了一张纸条,交到惜时手上,笑道:“我候着。”
惜时看时,乃是一块五毛钱,在身上掏出两块现洋,当的一声,向桌上一扔,笑道:“你别瞧我穿破大衣,不至于少给你们的小费吧!”
伙计笑着连连点头道:“您多礼!”
惜时也不再说什么,哈哈大笑了一声,披上大衣就走了出来。走出大门来,依然不问价钱,坐了车,就回会馆里来。
这屋子里,除了两只空箱子而外,便是些书本和零碎物件,冷冰冰的屋子里,除列着一副床铺板,这就更显得凄惨。惜时站在屋子中间,将东西都看了一看,不住地微笑。最后将桌上堆的一大叠书,清理了一遍,在书本中找出两张相片,一张是米锦华的,一张是白行素的。他将米锦华的相片,看了许久,向她微点着头道:“我领教了。”
向字纸篓里一丢。再看那张相片,却是白行素的,他用手掌托了那相片,伸到远处看看,又拿着紧对了面孔看看,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谁负了谁了?”
于是放在桌上,且不动她,接着就把字纸篓里的纸片和米锦华的相片,一齐倒进白炉子里去,擦了一根火柴,由炉子眼里向上点着,把所有的字纸全燃烧着了,火头伸出炉子口来,差不多有两三尺高,屋子里当然就有了暖气。惜时坐在一边笑道:“这倒不错,省了买煤的钱了。”
他烧得高兴起来,索性把桌上的书,整本地向炉子里塞着烧去。也不过一小时,把所有的书本都烧了。自己看看,屋子里还有些换洗的小衣和零碎物件,于是捡捡拢拢,全收到手提箱子里去,白行素的那张相片,随手拿起来犹豫了会儿,也放到小箱子里去。
那会馆的长班,看到屋子里火光熊熊,倒吓了一跳,赶快跳了进来,看到惜时在烧书,心里才镇定了。便笑道:“我的先生,你怎么在屋子里烧这个。”
惜时笑道:“我要回南去了,不愿留下这些字纸,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没有带走的,都送给你了,有人到会馆里来打听我,你就说我回南去就是了。”
说完了,提了手提箱子,挺着胸脯就走出去了。长班因为得了他许多零碎东西,心里很是感激。跟着后面,送了出来,只见惜时坐上一辆人力车,头也不曾回转过来,就径直地让人拉走了。
惜时这一走,却是出人意料之外,他并不向东西车站出去,却坐了车子,向那上西山的大道西直门来。这城门口有个长途车站,每日有两道长途汽车通到万寿山去的,惜时就搭了车子,向万寿山来,万寿山乃是颐和园的别名。园门口有一道小街,却也应有尽有,这街向南,有个很大的军营,乃是西苑营房,终年是驻着兵的,往北有一座延寿寺,是个乡村古刹。
惜时由长途汽车上下来,问明了路径,毫不犹豫地,提了那小提箱,直向这延寿寺来。这寺门口有一片寒林,百十来棵树木,高人云霄,可是树叶子都已落光,在寒风怒号的长空里,摇着光杆子呼呼作响。树是那样高,矮短的红墙,拥着个小庙门,越是觉得这古庙的低小了。那两扇庙门,在半阴半暗的空气里,紧紧地闭着,门外却有几十叟寒鸦站在树枝上呀呀乱叫,走上前,将庙门上的门环,连连敲了几下,里面才出来一个人,将庙门开了。他头上虽然戴着一顶和尚帽,可是他身上穿的衣服,不是那样大袖啷啷当,只是俗家穿的一件大棉袍子。看去大概有五十以上的年纪,瘦削的脸上,长满了斑白的胡茬子,这样子,大概是这里和尚一分子,便向他点了个头,那和尚向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穿的是一身西服,便道:“你先生是来逛万寿山的吗?这是一座破庙,没有什么可逛的。”
惜时点头笑道:“破庙要什么紧,破庙才是古迹啦!”
他口里如此说着,人已提脚跨过了门槛。那和尚看他有必逛之意,拦也是白拦,只得跟着他走了进来。
惜时走上正面的佛殿,看那佛龛外的幔帐,都变成了灰黄色。这个地方,没有人理会过,也就可想而知。桌上只摆了一套洋铁的五供,却有一大半是长了锈的,其间还有个黑色的香炉,也不知道是瓦质的,还是铁质的。正面佛龛的两边,也有两处配祀的小佛龛,只是泥涂的佛身,都已丹垩剥落。右边观音大士手上拿的净水瓶子,只空了手,左边一尊长胡子的佛像,只剩了耳朵下十来根断的,其余都没有了。这样一个庙,其穷寒可想而知,不用得问了。
那和尚跟在后面道:“先生!我不冤你吧!这里是什么看的也没有。”
惜时道:“这庙里就是师傅一个人吗?”
那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先生!你看这庙里还能容多少人?”
惜时道:“这里还有佛殿吗?”
和尚道:“后面还有一所佛殿,已经倒了,就剩下两间房,留着我住。”
惜时想了一想道:“我有件事和老和尚商量,不知道可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