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热闹,惜时已觉得有些**气回肠,现在朋友和羞花一做耳语,心中还有什么不明了。搭讪着拿起桌子上的香烟,抽了一根在手,闲靠了椅子背,昂着头就看那天花板,只管微笑着出神。羞花站起身来,坐到惜时身边,笑问道:“明天是礼拜几?”
惜时不明白她是什么用意。便笑道:“我过日子过得有些糊涂了,今天究竟是礼拜几?我也不知道。”
羞花道:“今天是礼拜六,明天是礼拜日,你知道不知道?”
邱九思即道:“原来如此,知道了又怎么样?”
说了这话,眼睛可就望着羞花微笑。羞花笑道:“瞧什么?是礼拜日,今天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明天起晚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
铁求新道:“老黄呀!你的运气不错呀!你和羞花是新交情,她就问你是礼拜几,我们老朋友有的是,可就没有人问我礼拜几,这是怎么一回事?”
惜时笑道:“问一句礼拜几,这有什么关系?”
铁求新站起来一拍手道:“怎么没有关系,关系大着啦!”
他说这话,全屋的人,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惜时让大家笑得没奈何,站起身来,就把衣钩上挂的帽子,取了在手。羞花走上前一步,将帽子抢了过来,藏在身后,人只向后退着。笑道:“忙什么?忙什么?”
惜时笑道:“留着我一个人也不行,这里还有许多朋友哩!”
邱九思便道:“留着我们做什么?我们走了才好呢,走罢!”
羞花笑道:“你走也可以,帽子留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再来拿就是了。”
邱九思抬起两手,高过额角,连拍着几下道:“这个办法最好,停一会子,我送老黄来取帽子就是了。”
说着,几个人一阵风似的,拥着出了院子。
娼门里的时光,极是容易过,尤其是头灯亮了以后,喝喝茶,抽抽烟,自然就去了不少的时间。他们在胡同里转了几个圈圈,走了三家妓院,不觉就鬼混到了晚间一点钟,于是大家才兴尽言旋。邱九思道:“老黄不能就这样回去,帽子还押在羞花那里呢!”
惜时笑道:“这件事,我就托你做全权代表,劳你的驾跑一趟。把我的帽子取回来吧!”
邱九思摇着手带摆头道:“这个我办不到。”
惜时道:“你不去拿就算了,我牺牲那顶帽子。”
邱九思道:“你果然那样办,不但是牺牲那顶帽子,恐怕还要牺牲许多朋友呢!”
说着,一手挽,了惜时一只手胳膊,拉了他就走。惜时道:“不要胡闹!不要胡闹!”
口里如此说着,人已被邱九思拉着手走了。
惜时对于娼女,本来无所可否,但是想起米锦华白行素那种女子,觉得与这种人接近,和那种人接近,又有什么分别?与其花金钱,费心血,竭力用热眼去看人家的冷脸,倒不如与娼女接近,较为自由,大爷今天有钱今天就来,今天没有钱,今天就不来,而且花了钱,不但不必去伺候女性,还可以让女性倒转来伺候着我。什么是爱情?男子不过是图着肉欲,女子于肉欲之外,还图着一层金钱。这几个月来,受女性的压迫,总算到了极点,现在恢复了自由,自当尽情快乐一阵子。加上羞花早与惜时认识,见他手上的钱既便利,人又年轻貌美,早想求他帮助,未得能够,现在他既是个客人,如何可以轻易放过,因此竭力地去敷衍他,让他高兴。
当惜时到羞花那里去过的第二日,一到下午六时,也不用人邀集,就到太平公寓来找邱九思。恰好他披了大衣,口里喊着茶房关门,人正要向外走,惜时拦住道:“他们呢?怎么只你一个人在家里?”
邱九思道:“昨天没有约会,今天是礼拜,吃过早饭,大家各跑了一个干净,到了现在,还不见一个人回来,我也等得不耐烦,正想出去,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的好?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一块儿去游玩吧!”
说时,就一伸手挟了惜时一只手胳膊,同向外面走。惜时笑道:“我来有别的话和你说,你何必这样的忙法。”
邱九思道:“我们有什么话说?有话说,我们要在一处混好几个钟头,慢慢着有的说呢。吃了饭没有?你今天得请请我,昨天我保你走马上任,这一点功劳不小吧!”
惜时笑道:“请你吃饭,没有什么关系,若是作为交换条件,那就不对。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二人说着话,一路走出了公寓门口。
停在公寓门口的熟人力车,认得邱九思,拉起车把,迎了上前。笑嚷着道:“忆江南吧!”
邱九思笑着点了一点头,早有两辆人力车子迎了上来,二人坐上,车夫就像很知道路径一样,一直就拉进了石头胡同。这是故都头二等妓院林立之处,不知道车夫何以拉到此处来。车子一停,放在一家饭馆子门口,抬头一看,正是忆江南。原来车夫老做公寓里各位先生的生意,已经知道各位先生的嗜好了。
二人在这小饭馆子里吃过了饭,伙计打上手巾把子来,邱九思很忙地擦着手,望了惜时道:“还是先去看你的人儿哩?还是先去看老铁这班人?”
惜时拿了一根牙签剔着牙齿,抬头望了电灯出神,一面笑道:“我是无所谓!”
邱九思笑道:“这是有点考究的,那二等,与头等有点不同。这个时候,正是生意兴隆的时间,去了坐不了多久,索性等到十一二点钟再去,爱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
惜时道:“假如人家有了客人呢?”
邱九思笑道:“只要你愿意久坐的话,我倒可以先去通知一声,这个时候,准来得及。”
惜时笑道:“你这是什么话?昨天……哈哈……今天又,不是办法。”
说时,伙计开上账单来,当然是惜时给了钱。
邱九思站在一边,眼光斜看着,见他在袋里一掏,掏出一沓票子来,由里面抽出了一张,交给了伙计,他就伸手在袋里也掏摸着,忽然啊哟一声,惜时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吗?”
邱九思皱了眉道:“都是你催着我走,催得厉害,我匆匆地出来,没有带一个钱,现在要去开盘子是不可能的了,我得回去跑一趟才好。”
惜时道:“这也有限的钱,我借给你得了。”
邱九思道:“那也好,明天我一准还你,你有五元吗?”
惜时这时已觉得邱九思是个极好的朋友,朋友有通财之义,当然不容推诿,因之在身上拿出一张五元钞票,很慷慨地就借给了邱九思。
他看也不看向衣袋里一揣,就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走吧!先到我们那边去看看,或者我今天还要走第二家,让你多看一个人。”
说着,挽了他一只手臂,格外显得殷勤。走出酒馆子来,先到烟店里换了那张五元钞票,买了一盒上等的香烟抽着,经过一家小洋货铺,一块钱买两条素绸手绢,一块二毛钱,买了一小瓶香水精,将两条手绢都洒了香水,塞一条到惜时手里道:“我送你一条!”
惜时虽然也是善于挥霍的人,但是在债主当面,就未曾这样大方过。心想:“借来的钱,却是如此浪用,若是自己的钱呢?那更要狂花一顿的了。真也怪事,他们这样挥霍着,家里寄来的学费,并不见比我多,何以总是不穷呢?”
惜时心里如此想着,那一只手,始终被邱九思挽着,糊里糊涂地跟着他走。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一个妓院里面去。一个二十岁相近的妓女,穿了一件宝蓝色人造丝的夹旗袍,光着两只手臂在外,两条腿也是光秃秃的没有裤子罩着,那稀薄的肉色丝袜子,简直可以看出腿上的肉来,她虽然靠着穿夹衣服显出她细条条的身段来,然而她两只瘦肩,只管向上扛抬着,这也可以知道身上寒冷得可怜!她抢上前一步,抓着邱九思一只手道:“老邱!今天什么风把你刮来了,我打了好几遍电话找你,总没有找着呀!”
一面说着,一面拖了邱九思一只手,就向屋子里跑。
惜时跟着走了进去,见那屋子里,除摆一床一桌之外,也就满了。屋子犄角上,放着一只黑铁煤球炉子,里面倒射出有四五寸长的火苗来。屋子里虽是很暖和,然而空气沉浊,鼻子里嗅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闷意味。二人脱了大衣,放在**,同时二人也坐了下去。那妓女却靠近炉子站着,将两只光手臂,在火苗上翻来覆去地烘着,两只脚还不住地跺着,要借着身子动着取暖。
惜时有了两天嫖娼的经验,这天不受什么拘束了。便向那妓女招招手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过来坐?”
她答道:“名字可不大好!我叫桂香。”
说时,走了过来,坐到邱九思腿上用手翻着他的袖口看道:“你已经穿了皮的了。”
说着,故意打了一个冷战,笑道:“好冷啦!”
说着,就将两只手一直伸到他衣袖里头去。邱九思哟了一声道:“好冷!好冷!”
惜时在一边看到,便笑道:“我又要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女人的虚荣心,实在也太厉害了,只要俏,冻得跳。这样冷的天,上身穿了夹袄,下身穿丝袜子,为什么不冷?”
桂香摇了一摇头道:“还好!总不十分冷。”
说时,便将两手由邱九思的袖笼里抽了出来。邱九思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们干这行,总希望人家一见就爱,若是衣服穿得那样臃肿不堪,人家一见就讨厌,还指望什么?她们和我们一样,皮包骨头的人,有什么不怕冷?可是她们上面,都有一个监督的人,就是想多穿一件衣服,也不容易得人家的许可呢?老六,你说是不是?”
桂香这时坐在二人中间,见邱九思衣襟底下,掖着一条手绢,抽了过来,一面抚弄着,一面低头答道:“唁!说什么?”
她原是皱着眉毛的,忽然将手绢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笑道:“好香!好香!用这样漂亮的手绢,打算送给哪位相好的?”
邱九思道:“我还有几个相好的?”
桂香一撇嘴道:“你不要灌我的米汤罢!你若是这样说,我就不客气。”
邱九思道:“不客气就不客气,你收了就是了。”
桂香真个不说什么,就向身上揣了起来,笑道:“你请我吃东西罢!卖零碎担子的来了。”
果然窗子外边,有个南腔北调的人喊着:“牛乳糖,口香糖,鸭肫肝,大鸭梨。”
邱九思还不曾答应,只微微一笑,桂香就站起来跑出了房门去。
过了一会子,她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两只手上捧了许多东西,放在桌上。其间有一包牛肉干,一包陈皮梅,一大堆糖花生仁。邱九思笑着掏出一块现洋来,当的一声,向桌上一抛,笑道:“你拿去让他找钱!”
桂香向他点点头道:“谢谢你了!”
她拿了那块钱,到屋子外头去混了一回,又买了两对鸭肫肝放到桌上,找的零碎钱,却不见她拿了出来。
邱九思拿过那陈皮梅花纸包,抓了几小包和惜时对剥着吃,却没有去问她这钱的事情。桂香三个指头,钳住一块鸭肫,斜靠了椅子坐着,慢慢地去咀嚼着,把冷忘了,把刚才心里所要说出而未说出来的话,也忘了。还是惜时不断那怜香惜玉之意,只管望了她出神。见她那细丝袜子的后跟,隐隐地印了两个血印,似乎是她的脚后跟已经冻了。心里想着,这种人过着这种日子,不知道她是全无所知呢?还是知道虽是知道,可是想得很开呢?
桂香低头吃那鸭肫,吃得正起劲,一抬头,见惜时正注意对她望着,未免有点不好意思,就搭讪着拿了一块咸鸭肫送到惜时面前,笑道:“你不吃一块?”
惜时正斜靠了床头边叠好的那个被堆,自有生以来,却不曾在**用手抓了菜吃,这可有些来不惯,因笑着摇摇手道:“不必客气!我不大爱吃这个。”
桂香本来就不大好意思的了,再又碰了人家一个钉子,更是不好意思,手上拿着的鸭肫肝,正没有个做道理处忽然有个妇人进来。叫了一声:“阿囡!”
同时向邱九思打招呼,叫一声:“邱先生。”
桂香吃着东西,那样很快活的样子,立刻收起来了。那妇人板着脸皮,和她丢了一个眼色,桂香放下鸭肫,马上跟着那妇人走了出去。
在屋子里可以听到窗子外,有一种轻轻地责骂声。接着,啪的一声,又像是有人被打了一掌。邱九思拉了惜时的手,低声道:“这小家伙!今天又吃锅贴了。”
说着,将嘴向外一努。惜时道:“这是什么用意?我不明白。”
邱九思道:“她们随时可以犯法,随时可以挨打,也许是我们不曾来以前,她就犯了事。”
惜时还待问时,只听到窗子外轻轻地喝着道:“你还不滚进去!”
于是桂香掀了帘子走了进来,只看她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痕,眼睛眶儿有两个红印。她笑着向邱九思大腿上一坐,用手挽了他的颈脖子,嘴对他的耳朵,低着声音,说了许多话。邱九思斜了眼珠,微笑着听下去,听完了他笑着道:“今天我还陪这位黄先生去画到,时候来不及了。”
桂香手扶了他的肩膀,身子只管乱扭,鼻子里哼着道:“不行!不行!我不。”
邱九思于是将她拉到火炉子边,对了她的耳朵,说了许多话。最后他用手拍拍她的肩膀道:“好吧!就是这样说,你可要相信我的话。”
桂香望了他道:“你准不骗我吗?”
邱九思道:“当然不骗你!你的心事,我完全知道。”
他说着话,又在身上一掏,掏出了一块钱,当的第二声响,扔在茶盘子里。惜时在旁边看,和他一算,所借的五块钱,已经完全没有的了。这时二等茶室里的规矩,茶资只要四毛钱,邱九思给了一块钱,是给双分,这是客人很看得起姑娘的表示。桂香听了那洋钱一声响,笑着向邱九思道:“这样说,今天可是对不住你。”
她一回头,见惜时已站起来,连忙提了大衣在手,让他来穿。点着头道:“朋友,对不住!明天请过来。”
惜时并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对不住,只得点了头,答应着道:“好!我明天一准来。”
接着她又拿了大衣,让邱九思去穿。他穿的是罩长袍子的大衣,桂香个儿既矮又小,将大衣领子提了,高高举起,人提它不动,身子都晃动了几晃,惜时看到,倒是老大不忍。
邱九思将大衣穿好,她又把帽子拿过来,轻轻地和他戴上,然后将身子贴住了他,再伸两只手抱了他的腰,笑道:“老邱!我的好哥哥,你明天来。”
邱九思也伸两手抱了她那张粉脸,低着头,接连亲了几个吻。那桂香还怕邱九思不愿意,手挽着他的手,一直送到大院子外来。恰是一口冷风,劈空而来,将人身上吹得一缩,桂香打了一个冷战,笑着叫道:“明天来!我不送了。”
她停住了脚,黄邱二人向外走。
惜时一回头,只见旁边房间的门帘子一掀,两个中年男子伸出头来,桂香早是如饿虎扑羊的一般,扑到那两个男子的身上,也是一伸两只手,抱住了一位男子的腰子,笑嘻嘻地很快活的样子,又在表示着亲热呢!惜时看在眼里,心里可就想着,拿钱买的爱情,只得博一个当面痛快罢了。
如此想着,只管低了头走,邱九思一路之上,见了惜时只管不做声,便问什么原因?惜时把他的感想告诉了,邱九思笑道:“拿钱买的爱情,不就是图个当面的痛快吗?背后管她怎么样?就是恨得我们咬牙切齿,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我抱定了一个宗旨,就是花钱不受气,假使要受气,我就不来往了。”
惜时道:“这个办法很好,不过也有一层坏处,就是一辈子和女人接近,也不会得着一个真心人。”
邱九思道:“要真心人做什么?真心人还是能教你不吃而饱,还是能教你不衣而暖?你也有过真心朋友的了,结果是怎么样?不是使你更加伤心吗?我看起来,倒是那个羞花,待你倒有三分真心,这并不是我瞎说,你看,以前你并没有招呼她,她就很有意于你,到公寓里去看了你两三回,现在你初次上她的盘子,她就把你当个极熟的客,将你留下了,这决不是完全为图你的钱吧!因为你花的钱,也不多似别个客人,并不能让她在这一点上来注意你呀!”
惜时笑道:“我也不是小白脸,未必她还在另一方面能爱着我。”
邱九思笑道:“在我们这一群人之中,总要算你是有功架的了,也许她爱上了你的漂亮呀!”
说着,呵呵一笑。惜时道:“大街之上,这样大声满说,我可受不了。你引着我在满胡同走,打算走到哪里为终点?”
邱九思道:“不要把他们找着吗?”
惜时站定了脚,想了一想,笑道:“人多了,闹得厉害!不如还是我们两个人去,倒可以斯斯文文,谈上一阵子。”
邱九思道:“嘿!真有你的劲儿。那么,我们就先到羞花那里去吧!”
惜时微笑道:“倒不一定要先到那里!”
邱九思听他的口音,分明是要先到那里的了,也不再征求他的同意,一直就来找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