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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膏火资泥沙连日用雌黄语鸿鲤不时来(2 / 2)

在楼上徘徊着,几乎看了十五次表以上,好容易,居然挨到了六点半钟了。于是就打了个电话到汽车行里,吩咐开一辆好一些的汽车来。汽车来得很快,五分钟的时候就到了。惜时听到汽车响,马上就开了楼窗一看,原是叫的从前有过往来的那家车行,车夫好像知道了他的命意一般,车子毫不犹豫的,就开到了女寄宿舍门口停住。惜时只得下了楼来,告诉汽车夫,叫他到里面去报告米小姐,说是汽车来了。

汽车夫进去报告以后,不像上次那样耽误,她手上搭着一件斗篷,高跟鞋走得一扭一扭地出来了。惜时这是出于预料以外的,帽子没有戴,钱也没放在身上,让着锦华上了车,自己飞奔上楼,拿了帽子和钱,又复跑了下来,他上了车,锦华笑道:“你干吗这样子忙呀?”

惜时笑道:“我怕你坐在车上等得我急。”

锦华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于是车子开了,开到他们预备吃饭的所在。

吃过了饭,惜时一看手表,还只有七点多钟,这离电影院开演的时候,相差过多了。不能吃过了饭,还坐在馆子里。这要到什么地方去,消磨这些剩余的时间呢?有了!和她到东安市场去溜达一阵吧!这个时候,东安市场,正是上人的时候,带着这样一位交际之花走来走去,也很有面子呀!于是把这个意思,告诉了锦华。锦华道:“好极了!我也正要到那里去买点零碎东西呢!”

于是二人又坐着汽车到东安市场来。

锦华转了半个圈子,就挑着一家最大的洋货铺走了进去。店伙看到锦华,穿得那样时髦,料着是一笔好买卖上门。便问要什么?锦华只说了手绢两个字,那伙计们早捧了好几个纸盒子出来。打开来看时,五色缤纷,什么花样的都有!一问价钱,有一元一条的,有二元一条的,也有三元一条的,而且若是论打买,那就格外可以便宜一点。锦华将那两元一条的,翻来覆去地看了几次,似乎是想买一打,然而又嫌价贵。惜时问道:“你爱哪种的呢?挑几条吧!”

锦华笑道:“既是论打便宜些,我想就买上半打。”

伙计笑道:“对了。手绢总是短不了使的,买半打吧?半打只算你十一块钱得了。”

锦华道:“若是十块钱肯卖,我就买半打。”

伙计沉吟了一下,就卖了。还问要别的不要?香水,香胰子,新到的花绸围脖,锦华看了一看手表,去电影开演的时候还早,又吩咐拿出来看。看了觉得很好,加之伙计们,又竭力地在一旁鼓动,心更动了。回头望望站在身后的惜时怎么样?惜时自然说是可以要,于是她又买下了。惜时满想着在市场里走走,可以不花钱看看热闹,结果替锦华会了许多买东西的账,已经达到二十元以上了。

买完了东西,惜时却不敢再说溜达,就陪着她一直上电影院了。在电影院里,二人紧紧地倚傍,这比在汽车中互相依偎,又是不同。因为在汽车里,时间太短,谈不了多少的话,现时在电影院里,漆漆黑地,时间又有两个多钟头,这就有兴味极了。

看完了电影,依然坐着汽车回家。锦华知道汽车是在电影院门口等着的,这又耗费了惜时几块钱!将到家的时候,便对他笑道:“今天破费得你不少!我何以为报呢?”

惜时笑道:“我们这样的友谊,若是连做一个小东道,都要彼此道着谢,那就未免太麻烦了。”

锦华笑道:“好吧!明天有了工夫,我再来请你吧!”

说着话,汽车到了女生寄宿舍门口。惜时先下车,然后伸着手挽她,她敲开寄宿舍的门,在淡黄色的灯光底下,轻轻说了一声:“再见!”

进门去了。惜时等那寄宿舍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才再回转头来问汽车夫,共是多少钱?汽车夫说是五个钟头,连酒钱你就给七块钱罢了!你和这位小姐,还短得了坐车吗?往后你多照顾我们一点就得了。惜时虽觉得他这话有点不妙,可是人家是好意的话,也就照数给了钱。

回家上了楼,自己靠了椅子背坐下,不觉嘘了一口气,心想今天真是痛快极了,这样看来,女子们无论她是怎样美?怎样的有名?只要拼命去花钱,也没有捧不上的。今天她对于我,已是没有什么架子了,只要我像这样地花上三回钱,我想无论什么话,都可以和她说了。只是今天这一笔钱,花得差不多倒了箱底,若是还要照这样地花两次,至少还得预备一百块钱。现在全部的存款,一齐合计起来,还不到二十元,哪里可以那样大花呢?哎呀!她说了明天就请我,明天她如不失信的话,我真让她来请不成!无论如何,我得把钱很充足地预备在身上。事情刚刚有点希望,千万不可从中冷落下来。只是一觉醒来,便是今晚的明天,又到哪里去预备这一笔款子去?虽然父亲上次来信,介绍了两位世交朋友,可以到他们那里去借钱。因为信放在箱子里,认为不急之事,始终没有去拜访人家。现在临时抱佛脚,怕不能那样现成。首先一步,总要再凑二三十元放在身上。想来想去,他到底想出了一个法子,于是坦然地睡觉。

次日一早起来,就把自己的几件皮棉衣和一个金戒指手表,一齐包好,雇了一乘车,一直坐到街口,一家当铺门口来。车子到了门口,一面给车钱,一面张望着两头,看看有没有熟人,见来去并无熟人,拿了东西,赶紧向当铺里钻。拿了手上的包袱,向柜台上一推。店伙将东西检查了一番,问惜时要当多少钱?这当当的交易,惜时生平还是第一回,究竟应该当多少?自己也是不知道。便说:“这个请你斟酌吧!能当多少?就当多少。”

店伙望他是个学生样子,未必是等了钱吃饭,便答应了当十五块钱。惜时听了大为不平。因道:“就单论一只金戒指,也值个十几块钱,为什么只给我这一点!”

店伙说:“当店里东西,只能二三成作算的,不能再多。”

惜时也不知道这些规矩,踌躇了一会,要求柜上,加了三块钱把东西都当了。

将钱揣在身上,雇了车回家,心上仿佛做了一件不安的事情一样,只是想将来如何弥补。可是仔细一想,实在又没什么事,不过把放在箱子里的东西,改放到当铺里去了,自己只当是放在箱子里得了。虽然出几个利钱,那有什么关系,落得弄一笔款子,先放在手上应了急。如此一想,把不安的程度,又减少了。只在这时,锦华却来了一个电话,约了今天中午,请惜时吃大菜,惜时自然是应时而去。

到了那里,而且还抢着会了账,不让锦华给钱。吃过饭之后,二人同进公园,一直逛到下午六点,再经过一度晚餐,方才回寄宿舍。这天当的十八块钱,又耗费了过半以上。惜时一想,这几天正要用钱,款子非充足不可,万万断不得。到了今日,也只好临时抱佛脚。就跑出去访了两个同乡,对人都说是自己害了一场病,把钱用空了,希望同乡接济一点,等家里汇的款到了,一定奉还。同乡也知道他是有钱的,各借了几十元钱给他,料着他父亲是不会短少这几个钱,乐得将款子放出去,做一个人情。

惜时将钱借到手,胆子又大了许多。一回家,就接到锦华一封信,说是今天下午六点钟,请他吃晚饭,无论如何,请他不要再抢着会账,但是信上虽然如此说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照着男子优待女子的办法,依然还是惜时会了账。好在惜时是真爱锦华,只要她有情,无论花多少钱,那是全不在乎的。

惜时计算着日子,知道催款的那封信,已经到了家,就拍了一个电报回省,请亲戚转到家里去,说是有急用,款子快快汇来。一面又开了一笔账,说是买外国书多少钱,买皮衣多少钱,吃补脑药多少钱,由挂号信寄回家去。这样子办,不但将这一笔钱弄到手算事,以后依然可以继续地向家里要钱。他钱的问题,有了办法,一连五日,就日日和锦华混在一处,亲热非常。学堂里的功课,完全丢在脑后,五日之内,也不过上了三堂课而已。

到了第六日,锦华说是有事,这天不能相会,惜时想到缺课太多,应该到学校里去点一点卯,若是学分不够,弄得留了级,却也面子难看。于是无精打采地,慢慢走到学校里来。当他刚进学校大门的时候,不迟不早,白行索坐了一辆人力车飞奔而来。她起初不曾留意到惜时,等到她一脚跨进学校大门的时候,这才看到惜时在面前,便笑着点了点头道:“久违了!”

惜时不见她倒也罢了。一见之后,觉得无故将她抛弃,实在对不住人,这要如何去安慰老朋友呢?百忙中无辞可措,只得皱了眉,做出苦脸子来道:“我害了一场大病!你不知道吗?”

行素突然听着这话,倒吃了一惊。问道:“你现在痊愈了吗?我一点也不知道,那还得好好地休养呀!但是转到音乐系去,为什么也不向我通知一声呢!”

惜时道:“恰好那几天你没有上课,后来你上课了,我又病了,今天我就是特意来找你谈谈的。”

行素道:“我天天上课,哪天也没有间断,这话有点不对吗?”

惜时无话可说了,便现出很踌躇的样子来,勉强笑了一笑。他不笑倒不要紧,他这样一笑,行素反看出他的虚伪来了。也笑道:“也许是那几天我上课来得晚一点,所以没有会着你。”

说着,她夹了书包,一直向前走,不理会惜时了。她心里想着,惜时必然是要和她道歉的,一直地走着很快,让惜时去追着。但是她走着,并没听到后面的有跟随脚步声,分明是惜时不曾来。于是一蹲身子,扣着皮鞋的丝带,在这一蹲身子的时候,趁势低头向后看了一看,果然惜时没来,气得一跺脚,一直上课堂了。讲台上先生讲着什么,都没有留心去听。但是心里想着,早两天的谣言,似乎有点证实了,人家说他对于米锦华非常崇拜,不过米锦华是个时髦女郎,惜时有时过于老实一点,恐怕她不中意,或者是惜时有此梦想,特意改到音乐系去,好接近她罢了。不管如何,我要到那边去看看,他们究竟亲热到什么程度。于是停了下一堂课不上,装着在学校里散步,经过一个很大的校园,走到音乐系教室外去,远远地望到廊子台阶上,有一男一女,靠了栏杆站着:那个男的,不是别人,就是惜时,女的穿白淡蓝色的夹袄,外罩着白丝绳的短外衣,这不是米锦华是谁?她突然一见,几乎晕了过去,待要上前彼此见着,却不好意思,未免要冲突起来,若不上前,就此转身,心中实有所未甘。冲上前去,至少也让惜时心里自己知道是说谎了。

于是低了头,四面盼望着,当了是在这里散步,慢慢地走了上前,恰是惜时只管和锦华说话,却没理会到有人走来,锦华虽是看见行素,同校女生很多,她怎能知道这个散步的女生,乃是情敌,因之她虽看见,还照常地和惜时说话。及至行素快走到面前了,惜时一回头,这才看清楚了,他一方面觉得对不住行素,一方面又怕锦华识破了机关,心里很是焦急,想要和锦华站着远一点,向后退了一步,可是锦华哪里知道,她也就上前跟了一步,只这犹豫的期间,行素已经走到廊子下来了,惜时要躲避,也躲避不了,只得先和行素点了一下头,然后笑道:“密斯白!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这是密斯米!”

行素已是走上前,和锦华点了一下头道:“这是用不着介绍的,谁不认识培大之花呢。”

锦华笑道:“那可不敢当,男同学和我开玩笑,女同学就不该跟着他们说呀!密斯白在哪一系?”

惜时道:“原来是我们同系,的,所以我们很熟。”

行素笑道:“其实用不着解释,密斯米也知道的。”

说毕,又笑起来了。锦华哪知道她笑的是什么缘由,只望了她一望,她也不再说多话,便走开了。

行素到了现在,才知道以往惜时对于自己的态度,完全不是诚意,自己理想上,以为得了个志同道合的终身伴侣,完全是错误了。这个米锦华,自负为培大之花,我看不见得有了这样荣誉的女子,和一个新同学,没有多少天,就如此地亲热。那么她身价也可想而知了。由此不止瞧不起男子,而且也瞧不起女子。她心里如此想着,也不知是何缘故,就懒去上课,夹了一只书包,就回到双家亲戚那里去了。以前她曾接到两封匿名信:一封信上,并没有说什么,只画了一支爱情之箭,射着一只鸟,那只鸟另追着一只鸟去了。这一支爱情之箭的一只鸟,一定是指着惜时另有所遇了。过了一天,又接着一封信,信上简简单单地写了几句话,无非说的是黄惜时别有所欢,已经不爱她了。她做了许多年的女学生,知道女学生无故收着男子的信,那是极平常的事,所以对于这两封匿名信,也不怎样去注意。现在亲眼看到惜时和锦华在一处,这就把黄惜时的态度,完全证明了。不知道这两封匿名信,是何人所写,倒觉这个写信的人,是很关切自己的了。

自己如此地想着,就在这一天,又接着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得更详细了,说是惜时现在丢了一切不管,终日追随在米锦华的身后,男子见一个爱一个,这也算不了一回事,可是他追随米锦华之后,要取信于她,就说他和白女士向来不认识,而且说了白女士许多不好的话,这种人,白女士还能认他做为朋友吗?

行素接到这封信,明知含着挑拨的意味,但是一见之后,也不知是何缘故,便觉得心里拴了一个大疙瘩。虽然把信扔下了,却又捡起来,重新看了一看,越看心里也越难过。心想,不要以为这封信里的话靠不住,你看他在米锦华面前,一介绍之后,就要表白一番和我认识的原因,这岂不是怕得罪了米锦华;既是怕得罪了她,当然是和她关系密切,和我疏远。到了现在,男子们的心事,可以看透了。不但是见一个爱一个,而且是不爱一个,就糟蹋一个的。想到这里,觉着无故受了男子的骗,又是可羞,又是可恨。这一天,也就懒去上学。就在双家休息,说是病了。

她的表姐,双玉佩,比她大两岁,究竟见识就比她开阔些,这几天见她皱眉不展,好像有一番心事,已经可怪。今天又见她不热不冷,忽然称病,更觉大有原因在内,便装着要和她借一本书看,走到她屋子里来,见她侧卧在一张睡椅上,脸伏着枕了一只手,一本书由椅子上落到地下,也不曾去留意。桌上摆了信封信笺,笔也架在砚池上,却是不曾写得一个字。

玉佩随身也坐在睡椅上,掏过她一只手来握着,问道:“你有什么失意的事吧?你告诉我,我或者能和你解围。”

行素坐起来,用手缓缓理着自己的头发,微笑道:“我有什么失意的事!吃饭读书,读书吃饭,怎样会失意起来!”

玉佩微笑着摇了一摇头道:“你还能瞒我吗?这些事,所见所闻,我经过得多啦!大概是那位黄惜时先生,有什么事得罪了你吧?”

行素脸一板道:“你提他做什么,我恨极了这种人了。”

玉佩笑着一拍她的肩膀道:“怎么样?我猜中了你的心事不是。你说,他是怎样地对不住你。”

行素道:“你不必问,我心里烦极了,我不愿说这种无聊的话。”

玉佩笑道:“男子们都是这样的,你不能太迁就了他,总给他一个不即不离的态度,然后你要怎样驱使他都可以。设若他进一步,你近一步,他觉得没有什么困难,就吸引他不住了。惜时遇着别人来引诱他,就会让别人吸引去了。”

行素道:“凭你这样说,我们女子还有一点人格吗?”

玉佩笑道:“这无所谓人格不人格,男子们利用他的金钱地位来玩弄女子,女子也就可以用手段去玩弄男子,彼此对玩,有什么不可以。他是怎样的玩弄你?你告诉我,我可以和你想个法子去报复他。”

行素用手轻轻在她背上捶了一下,笑道:“你真不是一个好人,兜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是要话里套话呢!你别来麻烦我,让我好好地睡一觉吧!”

说着又枕了手,睡下去了。玉佩笑着道:“你不对我说不行!我胳肢你。”

说着,手向行素胁下一伸,还不曾碰到她的衣服,她吱哟了一声,身子一扭,由睡椅上滚将下来。玉佩道:“一个人怕胳肢,也要怕得有个分寸,没有看到听了一句话,就会向地下一滚的。”

行素坐在地板上,笑着站立不起来,对玉佩道:“我真怕这个!你别来,要不,我就恼了。”

二人正在纠缠不清,老妈子却送了一封信来交给她,她站着接信一看,又是那个写匿名信的人的笔迹。她想着,又不知道里面送着什么不好的消息来了,看呢?还是不看呢?她拿信在手上,这样犹豫着。玉佩道:“情人请罪的信来了,让你看吧!”

说着,连忙走出房去。行素也没有心留她,拿着信呆立了许久。忽然一跺脚,一点头,把信撕开了,这一看之下,果然又是一个不好的消息,让她更伤心了。信上写着什么,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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