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惜时低头一看,见隔座有一样可注意的东西,就连忙在椅靠上捡了起来,原来是一条花绸手绢,这手绢虽不知道米锦华有意留下的?或者无意留下的?然而这在惜时,是个绝大的机会。自己在电影上,常看见男女无法接近,便是借着拾手绢谈话。捡到这一条手绢,且不要藏起,正可以将手绢保存好,打听得米锦华住在哪里,把这手绢亲自送了去,她既是培大之花,自然知道她的很多。大可以到学校注册科去调查一下。
这样想着,大有道理,于是把自己一条新手绢打开,却把这条半旧的手绢包裹着藏在怀里。这算合了他的计划,已经把这无可奈何的一夜,消磨过去了。立刻回寓睡觉,次日起来,首先到邮政局去,发了那封挂号信,然后到学校注册科,去和那主任说:“捡到了一包讲义,上面署名米锦华,不知道这是哪系的学生?”
主任笑说:“你真是个新来的学生,连米锦华这样一个人,你都不会知道,她是音乐系的女生,住在女生寄宿舍里,你有什么东西?放在我这里,我和你转交过去就是。”
惜时道:“我不知道她是哪系的学生,东西没有带来。”
说着这话,他马上就走。
他的目的,本来打算见教务主任,改进音乐系。现在来不及办这件事,马上跑回家,把身上的蓝布大褂脱下,换了一套西服,梳拢了一会头发,然后就向对面女寄宿舍来。这培本大学的校规,女寄宿舍,是不许男生含糊进去的,纵然有什么事要进去,得先征求舍监的同意。惜时早打听清楚了这一种校规。因之,到了门房,首先便是拜访舍监。凡是男女讲交际的同学,都讨厌女舍监的,也绝对没有人会去先拜访她。这女舍监听门房说有男生来见她,觉得这男生,总是懂礼的,因之便出来接见。
惜时先鞠着半个躬,说是“来得冒失一点”,表示了歉意,然后再说“在学校里捡到了密斯米的一件东西,特意来送还,不知道可能亲自交给她。”
舍监一想,这学生如此谦恭,当然是个良善的学生。而且先见了我再说这话,不见得有什么作用,再说他要亲自将东西交给本人,也许是不能让第三者知道的。便道:“黄君既是有东西送还她,自然得交本人,是更为妥当。请你到接待室里去等着,我让听差去请密斯米出来。”
惜时连答应两声是,就到接待室来等着。
恰是这机会极好,这接待室里,并没有第二个人。自己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就如闪电一般,老早的从玻璃窗子上射将出去。不多一会,一阵皮鞋响声,由远而近,惜时知道是她来了,赶快正襟危坐。只见门帘一掀,米锦华走将进来,惜时便向她深深一鞠躬。米锦华一见,就认得他,也就点了点头,问:“贵姓?”
惜时掏出一张名片,笑着一弯腰,然后递过去,米锦华看了一看,便笑道:“这个名字很熟!我在哪里看见过。”
惜时道:“既是同学,彼此的名字,自然很容易知道。譬如密斯米的名字,大概是同学,没有不知道的!”
米锦华听到人家恭维她,不由得嫣然一笑。因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长,只可以说是大家好奇心重罢了。但不知黄君特意前来,有什么事要指教。”
惜时见人家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出来,自己不过是来送还人家一条手绢子而已,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踌躇了一会,微笑道:“事情并不重大,但是我觉得有来一趟之必要。昨晚在电影院,我本来认得密斯米,因为没有人介绍,不敢冒昧来说话。密斯米去后,我在椅子上捡到一条手绢,我想这种手绢,也许密斯米是不愿落到旁人手上去的,所以我特意送了来。”
说着,在身上掏出手绢包,将自己的手绢打开,取出米锦华的手绢来,双手捧着,呈了过去。
米锦华见是这样没要紧的一件事,忍不住一笑。但是果然笑出来,又太对人家不住,因此也只装出难为情的样子,把头低了一低,手里接着手绢,就向他微微一鞠躬,说了一声:“谢谢!”
惜时道:“这手绢是密斯米的,没有错吗?”
米锦华立刻就大方了,指着旁边的椅子道:“为了这一点事,还要黄君来跑一趟,我很不过意。请坐吧!”
惜时真不料她还有让座的意思,以为送了手绢,就该走了的,便点了个头,坐下去。米锦华也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了。
惜时先笑道:“我见了密斯米之后,立刻我想起了一件事,又该和您道歉了。”
锦华道:“你太客气!什么事呢?”
惜时道:“密斯米应当记得这回考进学校来的时候,有一个冒失的人,踏了您一脚。”
锦华微偏着头,想了一想,微笑道:“是有这样一件事?但是我自己都忘记了。黄君还提它做什么?”
惜时道:“唯其是密斯米不计较,我心里越发不安。”
锦华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现在我们说明了,黄君可不要再抱什么不安了。”
惜时道:“若是密斯米不觉我冒昧的话,我……很……愿……高攀一点,和密斯米做个朋友……”
他说到最后这一句,低得像蚊子哼叫的声音一般,连自己是否听到,却是一个疑问。可是锦华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虽然不能够字字听得清楚,然而他的意思,却完全明了地笑起来道:“这怎么能加上高攀两个字,既是同学,也就无疑是朋友了。黄君在哪一系?我很少见。”
惜时说:“我在文学系,但是学文学,不是我本来的志愿,我正在这里盘算,要改入音乐系哩!”
锦华笑道:“我们音乐系,现在正感到人少,黄君要加入,我们是非常欢迎的。”
惜时道:“这样说,随便就可以加入的吗?这也就省得我去费什么运动了。”
锦华笑道:“什么?黄君还打算运动加入音乐系吗?何必看得那样郑重。”
惜时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露马脚。便道:“并不是我怎样郑重其事,因为这次学校里的纪念会,太热烈了,引起了我一种兴趣。再说我也是喜欢音乐的人。”
锦华笑道:“既是如此,为什么黄君在进学校的时候,不进音乐系呢?”
惜时道:“是的,是……是的,我起始是有点失计了,好在现时还来得及。”
说到这里,也只是嘻嘻一笑,他无可说了,锦华也无可说了。
惜时看她到了这样凉天,还只穿了一件紫葡萄花纹的绸夹袍,衣襟袖子,都短短的。袖子短,将一大截手臂,露在外面,衣襟短呢?她一弯腿坐着,直缩到膝盖以上去。于是她就将下摆扯了一扯,扯得把膝盖遮住,接着把腿缩了一缩,在她一缩之间,脸上微露出一点羞惭之色,看去妩媚极了。
由这一看,想到了她的**,更由她的**,想起了跳舞。便道:“这次纪念大会,不是还有密斯米一场跳舞吗?”
锦华笑道:“是有这么一场,而且新剧里面,还有我一个角色呢!我希望黄君将来多多给我捧场。”
惜时笑道:“那是一定。其实像密斯米这样的艺术,已经登峰造极,见了没有不说好的,也用不着我来捧场呢!”
锦华觉得彼此的谈话,渐近于无味。于是站起身来,牵扯着自己的衣服,主人站起来了,客人不能不站起来,因之惜时只好站起来告辞。在这时候,两人对面立着,锦华却一点也不踌躇,伸出手来,要给惜时握别。
惜时万万料不到有此一着的,猛然间看见人家一伸手,还不知命意何在。对人家的手,看着呆了一会,猛然省悟,这才连忙伸出手来,捉住那柔软细滑的玉手,握了一握,同时也就半鞠着躬,说了一声:“再会!”
走出接待室来,锦华还站在院子里点点头,作个恕不远送的表示。
惜时这一阵喜欢,简直无可形容。由女寄宿舍直回家去,心里想着:米女士待我,不能不算是特别优遇。一个初见面的朋友,居然就命我握手,而且我说要和她做朋友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听不清楚,她就说着同学本是朋友,一点也不踌躇。如此看起来,自己就常和她通信,也不要紧的。因为既不便无故常去找人,又不愿友谊略淡一点,只有这个法子,常常通信,维系情感了。
这样想着,到了第二日,便写了一封信,送将过去。好在那寄宿舍门上,有个投信的箱子,那里总是受之而不辞地。这信去了以后,一直有两天,也没有得着锦华的回信,心里倒有些疑惑,大概是自己所为,有点躐等了,不免埋怨自己情急,把好事弄糟了。但是他所猜的,却完全不对。
正在他这样自怨自艾的时候,他在楼上,却听到后楼窗下,有嬉笑之声,赶紧开了窗户一看,只见米锦华和那个密斯高,站在院子里谈天,她一听头上的楼窗,开着咿哑有声,抬头一看,见是惜时,便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原来黄君住在这里!”
惜时大喜,笑着点头道:“是的。我为了上课便利起见,最近搬到这里来住的。”
锦华笑着哦了一声,似乎了解之意。然而密斯高,她虽然也是一望,但是立刻掉过头去,对锦华说:“屋里坐!”
已经进屋去了。
惜时全副的精神,都在锦华一人身上,密斯高满意不满意,却并没有去理会。心想:今天是她先招呼,然则我的信,她看见了无疑,而且不以为怪,默然受之无疑。在楼窗下站了一会,便不由得计划到进一步去办,这进一步办的事,最好是能邀她谈一谈,藉此做个小东,但是要表示这个意思,又不能不写信,他想着就不肯犹豫,立刻到书桌上写起信来,好在玫瑰色的信笺,滴着香精的墨水,以及精印爱情之神的小洋式信封,都预备好了的。提起笔来,就是一封充分带着美感的信成功了。
惜时将信写好了,拿着躺在**念了一遍,觉得还妥当,便封起来了。凡是男子对于女子初恋的信,都好写,无非冠冕堂皇,讨论些学问,甚至于主义或思想,爱说的都可以说一点。然后再说那女子的才学,是如何可佩,是生平所遇到唯一的人才。她性情活泼,善交际,就夸她打破女子一切弱点,站在潮流的前面。她性情静默,不大出风头,就说人欲横流,青年思想正处危机,难得有她这样不随流俗的女子。夸奖完了,然后说自己如何苦闷,没有一个知音者,甚至可以说要自杀。然而遇了她,鼓起了自己不少的勇气,问她可不可以予以指教。最后说,生平不会撒谎,这信出于至诚,请她不要等闲视之,总要给一个答复,于是这信就完成了。
惜时对于这种信,已经有了相当的研究,现在写起来,自然是驾轻就熟,预料锦华接了这封信,纵然不回信,也是默然接受,不会怎样生气的。于是高兴了一番,估量着锦华已经回家去了,马上走到对门,将这封信扔在对门信箱子里去。这一封信去了,惜时又眼巴巴地望着两天,依然不见回信,这也只好算了。
光阴流水般地过去,几天的工夫,实在经不得消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培本大学开十周年纪念大会的时候,惜时新做的一套西装,已经在西服庄催得拿了回来,由衬衣以至领带,今天全换了一个新。他打听得清楚,新戏和跳舞在什么地方,老早地就到前排去占了一个位置,无论如何,也不走开。
新戏上了场,锦华在这里面,并没有充什么紧要角色,倒也罢了。等到跳舞上场,这可把全场的空气都紧张了!本来跳舞这件事,也是一种神秘的艺术。几个人指手画脚地闹一阵子,也说不出什么好处,尤其是男子,设若你身上光着脊梁,下身的衣服,短平腿缝,不用说抬高腿来,在大庭广众之中跳舞,就让平常是这个样子,遇到了异性,至少也骂一句你短命死的。然而现在换了女子,大家就都以为是艺术,是曲线美,同是一样的人,何以男子赤身露体是野蛮,女子赤身露体便是艺术?这除了用女人就是艺术来解释而外,不能再有充足的理由。米锦华是培大之花,她的脸子,大家都看熟了,只是她身上肉体之美如何?却只在各人理想中去胡猜,所以她的跳舞,是全体同学所注意的一件事。这会场上的人,在秩序单上看到跳舞要上场以后,大家就提起了精神,眼睁睁地望着舞台上。
先是几个附中的女生,演了一出歌舞剧,歌舞剧下场之后,这就该米女士上场了。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绿纱的坎肩,不但两只手臂,完全在外面,就是胸前背后的肌肤,也隐隐约约可见,围了一幅一尺长短的裙子,稍微掩盖了一点,真个把全副人体美,都暴露出来了。她一走出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所有在场的人,就像发了狂,劈劈啪啪,鼓起掌来。她似乎为着这掌声,鼓动了心房,一到台中心,便转着那黑白分明,撩人心意的眼珠,两颊上,同时也泛出一层笑意。看了她那全身艳美的样子,又是一脸的媚笑,这就不再看跳舞,已经令人心**神移了。
及至她开始跳舞以后,她偏是常常平伸着两臂,和高抬着两腿,谁也会想到,远看是如粉团玉琢,若是近看呢?惜时是早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加之最近几日,又曾有片面的爱恋,他眼中所见的锦华,除了美而外,还有其他的感想在内,因之人家鼓掌,人家发笑,他全不学样,只是把他一双眼珠,当作吸铁石一般,把米锦华的芳容,一齐由眼珠中摄到脑筋里去。
米锦华一出台,她的眼光四散,自然,台前几个人,会首先看到。她见惜时斜靠了椅背,目定口呆,只昂着头望了台上,只看他这一副神气,可以知道他让自己吸引深了。心想这是个呆子。她如此想,就不觉一笑。在台底下的人,只知道台上人笑了,台上人是对谁笑?为了什么笑?如何能知道。所以大家见她一笑,又是轰雷一般的鼓起掌来,有的人轻轻地道:“裙子那样短,不知道里面穿了裤子没有?”
有的人又眯了双眼,只看她绿纱坎肩之中,和两臂伸直时的胁下,有的见她身子一扭,虽不致像听戏一般,大声叫好,然而不吐不快,却低低地对隔座的人道:“嘿!真好真好!”
及至横立在台中心,头向后仰,把肚子挺了起来,表演那腰上的功夫,台下的人,就手脚一齐鼓动。脚虽不能鼓掌,然而可以在地上踏着响。因之这种热闹的成绩,是驾乎任何场游艺以上的了。
惜时是侧着身子坐的,肩膀比椅靠还要低些,他只管向台上看着,就顾不了身后。他看得久了,仿佛觉得肩上,有点凉浸浸地,连忙回头一看,只见学校里一个老职员,两手抱了他坐的椅靠,伸出头来,只管微微地张了嘴,望着台上,口角里的涎沫,便如大雨中的檐溜一般,一直向下流将出来,那涎沫不偏不倚,一齐流在惜时的肩上。惜时大怒,立刻瞪了他一眼,指着肩上,轻轻地喝道:“你看这是怎么样了?”
那人这才知道脏了人家新西装,笑着拱了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