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秋水望穿采菱舟去栏杆依遍拂面香来
话说一年之中,最可爱的是春天的四五月和秋天的九十月,那个时候都是不寒不热,起居合宜的日子。平常的人,说到江南,都觉得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以春天为可爱。其实江南春天,又有一件可厌烦的事,便是雨天多似晴天,家居既闷,出游又有所不可。若是秋天呢?江南第一是不像北方冷得那样快,第二是天高气爽,也没有连绵不断的风雨。在这时候,以近乎有水的地方,风景最好。
在这本书开幕的时候,便是江南一个水村;水村位在两个湖汊港里,港里的青芦,长得有人样高,在绿色里面,带着一点焦黄,有些早开的芦花,由绿丛中伸出很长的直茎,迎风摇摆,这便暗示水边人家,已是秋深了。青芦外面是水,有些近村的渔船,直撑到芦叶里面去,一点船影也不看见,只有船上烧茶饭的柴烟,由芦里冒出来,或者船头上那根插船的篙子,伸入空际,会让人知道有船。
这村里有一个少年叫黄惜时,他就最爱这芦里藏着渔船的生活,他原是一个中学毕业生,暑假期中,很想到北京去投考大学,无奈自暑假以前,京汉、津浦两路,就因为发生了事情,交通断绝。他的父亲黄守义,又不主张他走海道,因此耽误下来,还守在乡下。他自十六岁进中学而后,就不曾在家里经过三秋天气,现在乡居,由中秋又到了重阳,不断地发现家乡山水之美。这日,正是天晴,他带了几本书,一人到小船上去看,将书看得久了,未免有点倦意;偶然抬头,只见对岸芦丛上,零落不成行的几棵枫树,那叶子都红了一大半。湖上的西风,吹了过去,将那满树的红叶,都在半空里打颤,灿烂飞舞。
惜时看着很有趣味,便想把船撑过岸去,泊在那枫树下,去领略红叶的颜色。于是放下书本,站到船头,拔起篙子,一篙点在岸上,船就由青芦丛里倒退出来,船到港中间,水很深,篙子使用不大利落,放下了篙,正要扶起桨来划过港去,只在这时,却听到青芦丛中,有一阵笑语之声。原来湖的汊港,多半是弯曲的。惜时泊船之处,又正在一个之字形的拐角地方,所以船在水中央,被芦洲挡住,却看不到上流的来船。
惜时听到笑语声,分明是两个女子,同村子里虽然也有妇女们能够驾船的,然而这里是不出鱼的所在,只浮水面满铺着野菱角罢了。自己只管犹豫,船就让流水横过头去,在原地方,流下七八丈路,赶忙拿起篙子,在船头上一拦,将船头横了过来,自己只顾撑自己的船,知忘了上流头已经有船下来,这里将船横过去,恰好上流头那只船,横着双桨,顺流而下,两下一凑合,看看便要碰上,惜时一阵手忙脚乱,连忙将篙子一伸,点住了来船,同时,来船也有人拿了短桨,将这里的船也顶住,两船缓了势子,慢慢地靠摆,惜时这才有工夫,看那船上的人,果然是两个妇女,一个将近四十岁,犹是乡中人打扮,一个却是剪发少女,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翻领的粉红短褂子,两袖露出圆藕似的胳膊。
在这水面上,最是红色的衣服,看着鲜明,这样一个时装女子,又是乡中向来不经见的,突然遇到,不由人不吃一惊。那个中年妇人,在船艄上扶着桨。前面那个少女,坐在浅舱里。面前两个竹篮,盛满了两篮子鲜菱角,这不必说,是在湾子里采了菱角回来的了。那少女手上,也拿了一支短桨,她抬起一只手来,笑嘻嘻地理着纷披到脸上的短发,掠到耳朵后头去。只在她这一抬手之时,那一弯玉臂,格外地显着欲红还白,正和那个苹果色的圆圆脸儿,露出筋肉之美。
在惜时这样赏鉴时,那中年妇人,在艄上催着两支桨,悠然而去。惜时扶着篙子,忘了撑船,只是奇怪起来,这乡下哪里有这样一个女子!心里想着,只管向着下流看去,一直望到那船快要抵这一湾港汊的尽头,船只有一只野鸭那样大。他忽然省悟,何必这样呆,这船知道到这里来采菱角,当然船主住在不远的地方,我何不划了船紧紧地跟着,无论如何,我总可以找出她家在何处。正在这里想着,忽有人在岸上大喊道:“惜时你看什么?看出了神。”
惜时回头看时,却是他的族兄黄介人,回答道:“我要划船到对岸去。”
黄介人道:“你把船划回来,我有话告诉你,前面去的那一条船,我知道是哪一家的。”
惜时道:“我打听那船做什么?她没有碰着我的船,我也没有碰着她的船,我们并没有什么纠葛。”
黄介人便不多言,掉转身走了。
惜时撑着船,弯到对岸枫树,望着一湾流水,明闪闪地叠着小浪,流入两方青岸合缝之处,只是出神在船头坐了一会儿,自己一个人忽然说起话来道:“还是去找介人问一声吧。”
于是,将船撑过岸,携了书本,到村庄东头一所私立小学校来访黄介入。原来他就是这里的小学校长,他早就散了学,背了手在田埂上走,看看他家的佃夫,挑了新割的稻子,挑向稻场去,偶一回头,看见惜时来了,便迎上前笑道:“你是找我来了吗?”
惜时道:“我回家去,顺便看看稻。”
介人摇着头,笑了一笑道:“老弟!你既然有事求我,你就不该说谎呀!”
说着,用手一指稻场上的稻堆道:“我爱着这个,是为了一年之内,可以不挨饿,你爱着这个,与你有什么关系?这爱虽然是一样,不过是在水面上的活动东西。”
说着,他伸手拍了惜时的肩膀,笑着轻轻地道:“你的眼力不错,那个人儿,原不是我们这里的人物。”
惜时道:“不是我们这里的,难道还有几百里路以外的人,跑到我们这里来采菱角吗?”
介人道:“自然不是为了采菱角,而从几百里路外跑来,然而几百里路跑了来之后,再来采菱角。这总也是可以的吧!告诉你吧:她是由省城里来,到水竹庄陈家来看她姐姐的。”
惜时道:“莫不是陈步贤的小姨子?那她应该姓白了。”
介入点点头,惜时道:“你怎么认识她的呢?”
介人道:“我也不认识,是步贤的孩子,在学校里对同学说:他城里的小姨来了,小姨天天到湖汊子里采菱角给他吃。我刚才在岸上看见那采菱角的船,我想不是她,这里还有谁?”
惜时笑道:“步贤,是我很熟的人。……”
说了这句,他接不下去了。心想问这个姑娘,与陈步贤熟不熟,有什么关系哩?介人道:“是啊,我也没有说你和他是生人,你若去见步贤,或者他可以介绍她和你见面的,哈哈。”
惜时笑着,道了一声:“胡说!”
掉背回家去了。
乡村人家,到处都露着古风,物质上的设备,往往是和城市上相隔几个世纪的。在城市里的人,总是羡慕乡村自然的风景,在乡村里的人,也总是羡慕城市里物质文明。惜时回到家里,天色已是昏黑了,走到堂屋里,远远地就看到祖宗神位下香案之上,放出一点绿豆大小的火焰,照着屋子里带着一种淡黄色,那正是一个黄篾架子,上面摆了一只圆瓦碟,碟子里盛了一碟子菜子油,放了两根灯草,这就是所谓的油灯了。
惜时立刻想到住在城市里,电灯是如何地光亮,而今在家里,却是过这样三百年前的生活。然而还有城里人,老远地跑了来过这种日子,这又可想各人见解不同了。正想着,忽然有人叫道:“黑漆漆地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吃晚饭去。”
说话的便是惜时的父亲黄守义,他是终日衔着一杆旱烟袋的。惜时虽不曾看得清楚,只在这一阵辣气冲人的烟味里认识着,知道是他的父亲了,便到厨房里去吃饭。
乡下人的厨房,都是很大的,照例是柴灶的对方,放着桌子吃饭,为的是盛菜装饭,来往方便。这一个大厨房,就是灶头上烟囱边,放了一盏竹架子的煤油灯,这种架子,很像城市里的自来水塔,也像消防队的警楼,只是一面多了一个提携的提柄。架子上架着一个洋铁扁壶,因为绝像无腿的甲鱼,所以乡下人就叫它洋龟,龟嘴细而且长;挺直地伸着,吐出一根灯草,那里就是灯的发亮处了。对于这盏灯,惜时曾屡次提议要革除,只看着那洋龟灯头上,半寸长的火焰,倒吐出四五寸长的黑烟来:是多么有碍卫生。父亲每年收着整千担稻子,要合四五千块钱,为什么省着一盏玻璃罩的油灯都舍不得买。
黄守义先是不理会,后来惜时又说:“人生要钱,无非是为的衣食住,并不是为求着堆在家里好看,有钱不花在衣食住上,挣钱就没有意思,本来不花钱,何必拼了命去挣呢?”
黄守义听了这话只说:“小孩子胡闹,若是挣来就花掉,世上哪来几百万几千万的大财主。”
惜时觉得一盏灯的事小,挣钱为了什么?这个理由,必得说一说,就对人说:“有一天钱到了手里,必得要狂花一阵。”
倒是这句话打动了黄守义的心,就折中两可,买了三盏玻璃罩灯,惜时的书室里一盏,卧室里一盏,厨房里桌上一盏。那三盏灯虽然天黑时就点着了,可是要等惜时用得着的时候,才能大放光明,不然,就只留着红绳粗细一丝光焰。
这时惜时走到厨房里来,他母亲乌氏看见,连忙将桌上一盏玻璃灯的灯头,拧得大大的。惜时皱了眉道:“这为什么?还要等到我来才亮上煤油灯,就是先点着了,也耗不了多少油。大概卖一担稻,足够点两个月吧!”
乌氏笑道:“孩子!我们虽省俭一点,但是在你头上,并没有省过钱啦!况且我们省下这分家财来,也是留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将来你成了家,你就知道做父母的苦扒苦省是为了什么了。”
惜时也不做声,自坐到桌子边吃饭。
他家虽是一乡的巨族,可是自家吃饭的人很少,只有五个人,除了黄守义夫妇和惜时,此外还有个寡嫂冯氏,一个六岁的小侄子小中秋儿。三代坐了四方,桌上一碗煮豆腐,一碗盐菜,一碗炒老茄子,都放在桌中心。另外一碗红辣椒煎干鱼,一碟煎鸡蛋,都放在惜时面、前。小中秋儿和他母亲一方,另用一个小碟子,盛了一块鸡蛋,几块豆腐,放在他面前。
惜时吃着饭说:“若是火车不通,我就先到上海去,家里我住不惯了。”
乌氏望着冯氏道:“哦!我忘了叫陈大嫂晚上蒸腊肉了。”
陈大嫂是他家帮工的,在灶前收拾余火,将火钳夹着烧着的柴段,放进瓦罐子里去,好闷成焦炭。一,听东家奶奶说,放了火钳,笑着站起来道:“我忙着给二先生炒南瓜子,把这蒸腊肉忘了,中午还剩有几块咸鸡,二先生吃吗?”
惜时瞪了眼道:“冷东西不卫生,我不要,你们乡下人知道什么。”
黄守义将筷子头梳了一梳短胡子,笑道:“你不要骂她是乡下人,我和你妈,你嫂嫂。”
说着,放下筷子来,用手摸了一摸小中秋儿的头,笑道:“他也是个乡下人,不单是陈大嫂一个人是乡下人啊!”
惜时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对,便不做声了。
吃过了晚饭,他就没有心思看书。想到乡下物质不文明。又由此想到弃了城市来欣赏自然的那个女郎,介人既然说她每日都到湖汊子里来采菱角的,一定也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可惜当时因为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不曾把这话问出来,若是他的话可靠,今天她一定还会来的,照着昨日的时间计算,早早到河里去等着,大概会碰到她的。
他这样想着,带了两本书,又带些茶叶干粮,独自一人到船上去。心中又想着,船弯在河这边,她们的船走那边去了,会看不见,弯在那边,对于这边,也是一样。于是将舱里收着的一个不常用的小锚,翻了出来,将船撑到河中间,将锚抛入水内,这样地守着,无论船打上下左右来,都是可以看见的了,将船弯好了,拿了一本书,便躺在船头上来看。然而今天看书,却和往日不同,书上的字,说的是些什么?一点也不知道。
看了几页书,忍耐不下去,船上本有炉罐柴片,便到后艄去烧水泡茶喝。烧开了水,泡了茶,吃着干粮,混了不少的时间。这河汊里静悄悄,只听到两岸的虫声,偶然一叫,哪里有一点篙橹之声发生在水上?惜时等了个不耐烦,一摸身上,还有两条小手绢,便伏在船边,将手绢洗了,洗过了手绢,又把洗船的扫把,伸到水里去蘸着水,将船的四周都洗擦遍了,然而抬头看一看天上的太阳,依然正正当当的高照在头上,时候还早着呢!没有法,复又躺到船头上去看书,因为怕太阳晒,将船的席篷扯上前来,挡住了一边。
工作了许久,人已是倦了,看书又看不入味,眼皮一涩,便蒙眬地睡去。这一睡,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有人叫道:“是哪个的船?停在河中心,挡住了人家的路。”
惜时听那说话的声音。正是女子,猛然惊醒,坐了起来,只将席篷一推,便见昨天那只船挨船而过,船上还是那两个人,只是那个女子将粉红衣服换了淡青的了。
只是这样一犹豫,那一只船已经开到两三丈路之外。那个女郎倒坐在船板上,脸正对了这边,伸出一双白臂,将船板上堆着的菱角蔓子,一面理着向水里丢,一面摘了菱角,抛到筐子里。偶然一抬头,将头上的散发,掀到后面去。就在这时,远远地和惜时打了一个照面,惜时的船,是抛了锚的。看着人家的船,悠然而去,自己的船,一尺也移挪不动,待要抢着将锚拔起,赶了上去,又觉得太著了痕迹。只好呆呆地望着这只船,越走越远,今天什么都准备好了的,衣袋里正藏着一只闷表,连忙掏出来看时,乃是三点三刻,那么,明天她们要再来的时候,也不过三点前后,以后可以按着时候来等她们的了,今天虽然等着了,那也只好算白费了一天工夫,自己将这事闷在心里。
到了次日,又依照预定时间到湖汊子里去等。可是今天和昨日又不同了,一直等到红日西下,望着这一湾流水,也不见采菱船的踪影。自己想着:这或者是自己来晚了,采菱角的人,已经满载而归了。
到了第三日,还是吃了午饭就到河下来,以为她们绝不能不吃饭就出来,今天是准可以遇到的。然而望着这一湾流水的上下游,空悠悠地,除了几只白鹭会由上游飞过来,此外还有什么?连候二日不见,大概是不来了?本来采菱角也是一种游戏的事,何必日日都来,大概是从此终止了。他在船头上,向着前边呆呆地望了许久,叹了一口气,自回家去。
这一天算了,到了次日,想起黄介人的话,她是陈步贤的小姨子,陈步贤家住在水竹庄,离这儿不远,何不前去看看,或者能探出一点消息来,也未可知。因之,换了乡下从不穿出来的西装,装着观看风景,慢慢地踱到水竹庄来。这个庄子,前面临水,三面都是竹林,除了有水路前去,来客都是由后面抄上前面。所以直到庄边,还看不见庄前的人物。
惜时转过竹林,便听到前面一阵喧哗之声,看时,只见一群男女站在河岸上,只向河里招手说笑,赶过庄前一所打稻场,却是河里一只小船,载着人和行李,向下流而去。原来这里出门,因河流之便,多不坐车,就是用小船将人载出河汊,再到大河去搭船。看这样子,这庄上是有人远行了。
惜时正在忖度,他所要会的那个陈步贤,也在河岸上送客,看到他,连忙过来问道:“好几天不见,我以为你早到省城去了,原来你还在家里。”
惜时道:“我不到省里去,我打算到北京去,但是因为铁路不通,我还走不了呢!”
陈步贤道:“哪个说的,铁路不通?我们这位舍亲,现在就是回省后再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