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系302办公室,午后三点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深红色的木质地板投下清晰的窗格阴影,光柱中浮尘游弋。空气里弥漫着茶叶久泡后的涩香,以及一种会议前特有的、微妙的紧绷感。
潘禹会端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皮质略显磨损的办公椅后,面前摆着他那个不离身的紫砂茶杯,杯口热气稀薄,显然已添过不止一次水。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目光扫过室内另外几人,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翁斯桐坐在他侧前方靠墙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副随时准备记录或应答的姿态,眼神却有些飘忽,透露出内心的不安与顺从。娄越则坐在靠门的长条沙发上,姿态相对放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看着潘禹会,但微微抿起的嘴角泄露了她并非全无想法。
“吱呀”一声轻响,办公室门被推开,陈秋铭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身浅蓝色立领夹克和深色休闲裤的打扮,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晃眼。他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对着潘禹会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默不作声地走到沙发边,在娄越身旁坐了下来,身体向后靠进沙发背,闭上了眼睛。
潘禹会见人已到齐,清了清嗓子,那“嗒、嗒”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既然秋铭也来了,那咱们就开会吧。”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略显拖沓的官腔,“这次把几位班主任叫来,主要就是一下关于新学期宿舍调整的问题。”
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才开始进入正题:“男生宿舍那边,情况比较简单。因为我们法律系男生是单独的宿舍楼,空间相对来比较充裕,床位也够用,所以这次不需要进行大规模调整,只有一些个别微调,涉及到几个混合宿舍的优化,到时候生活部会具体通知到相关班级和个人。”
他顿了顿,将重点转向此次会议的核心:“主要的问题,还是在女生宿舍这边。大家都知道,我们整个西区各院系的女生都集中在七号楼住宿,我们法律系分配到的区域是九楼整层、八楼大部分以及七楼的一半。随着新生扩招,宿舍资源确实变得比较紧张。之前发到群里的那份女寝调整初步计划,想必大家都已经看过了。”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有意无意地、最终牢牢定格在闭目靠坐的陈秋铭身上。潘禹会心里跟明镜似的,在座的娄越和翁斯桐,一个性格温婉一般不轻易出头,一个唯他马首是瞻,唯一可能、也唯一敢于直接提出尖锐反对意见的,就只有这个屡次让他下不来台的陈秋铭。他甚至已经在腹中打好了草稿,准备好了诸如“服从大局”、“便于管理”、“资源优化”等一系列冠冕堂皇的辞,来应对陈秋铭可能发出的诘问。
“这次开会,就是正式通知大家一下,”潘禹会刻意放缓了语速,加重了语气,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请各位班主任回去之后,认真动员本班学生,做好搬寝的准备工作。计划,原则上就按这个执行了。”
他完,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潘禹会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陈秋铭身上,带着一丝挑战,甚至还有几分隐秘的、期待交锋的兴奋。他准备好了接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陈秋铭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双眼紧闭,左手将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摘了下来,拿在手里,右手手指用力地捏着眉心和高挺的鼻梁,仿佛在抵御剧烈的头痛,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深度的思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潘禹会的话,以及那聚焦而来的目光,毫无反应。
他就那样沉默着,像一尊陷入沉思的雕塑。
潘禹会等了几秒钟,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反驳,甚至没有等到一个眼神的交流。这种全然的无视,让他积蓄起来准备应对的力气仿佛打在了一团棉花上,空的,甚至……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失望和恼火。就好像一个鼓足力气挥出拳头的人,却发现对手根本不在擂台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的安静变得有些诡异和难熬。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娄越坐在沙发上,看着旁边一言不发、仿佛神游天外的陈秋铭,心里越来越焦急。她对这次宿舍调整同样抱有极大的意见,频繁搬动宿舍给学生带来的麻烦和不便,她作为班主任感同身受。她原本指望一向敢于直言的陈秋铭能带头提出异议,她也好顺势附和,形成一定的压力。可眼下,陈秋铭这反常的沉默,让她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
眼看潘禹会似乎就要把这“默认通过”的局面坐实,娄越终于憋不住了。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膝盖上握紧,抬起头,看向潘禹会,声音温和却带着清晰的质疑:
“潘主任,”她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关于宿舍调整,我……我觉得同学们反映的一些意见,还是应该适当考虑一下。比如……频繁搬寝室确实给学生们造成了很大的不便,学习资料、生活用品整理起来非常耗时耗力,而且很多学生已经习惯了现有的宿舍环境和室友关系,突然打乱,重新适应,也需要一个过程,难免会有些……情绪。”
潘禹会有些意外地看向娄越。这个平时话不多,即便有意见也多是跟在陈秋铭后面附议的女老师,今天竟然率先开口了?这让他感到有些不悦,但也更加确定陈秋铭的沉默绝非简单的“不反对”。
他皱了皱眉,用那套准备好的辞回应,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断然:“娄老师,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这也没办法,一切要服从系里工作的大局嘛。我们这样安排,是从整体管理效率出发的,把同年级的学生相对集中,高年级住上层,低年级住下层,层次分明,无论是检查卫生、安全巡查,还是传达通知,都能提高效率,减少混乱。这归根结底,也是为了给学生创造一个更有序的学习生活环境嘛!”
娄越张了张嘴,还想再争取一下,比如是否可以只调整必须调整的部分,尽量减少变动范围。但她看了看身旁依旧保持那个姿势、仿佛与世隔绝的陈秋铭,又瞥了一眼对面低着头、明显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的翁斯桐,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勇气,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她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好吧……我只是把学生的想法反映一下。”然后便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潘禹会见状,心中一定。连唯一提出异议的娄越也退缩了,看来大局已定。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清了清嗓子,准备做总结陈词:“既然大家都没有其他意见了,那么……”
就在这关键时刻——
“咚咚咚。”办公室门被敲响,还没等里面回应,门就被推开了。
江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色职业套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惯常的干练表情,目光锐利地扫过办公室内的众人。
“你们在开会?研究女寝调整的事吧?”江芸一边着,一边自然地走了进来,“怎么安排的?计划定下来了吗?”
翁斯桐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拿起桌上那份宿舍调整计划,毕恭毕敬地双手递给江芸:“江主任,您请看,这就是我们目前准备执行的初步计划。”
江芸接过文件,走到潘禹会办公桌旁的空位坐下,戴上眼镜,仔细地翻阅起来。她的目光在纸张上快速移动,眉头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蹙紧,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