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杀机四伏(2 / 2)

豪格隐隐反应过来。多尔衮三句话不离大汗,是在提醒自己,今日的一切成就皆是大汗赐予,不要轻举妄动么?他低头看着面前的酒杯,忽然从心底萌生出巨大的厌恶,叫人只想一掌甩开酒杯,指着多尔衮的脑袋叫他滚蛋。

但豪格还是克制了自己,忍着厌恶接过了酒杯,脸上露出微笑来:“将军客气了。若说年少有为,将军恐怕比我更合适。我不过是受父亲的恩赐,将军才是靠实打实的战功,该是我敬佩将军才是。”

他说着举起酒杯,大口饮尽。

“贝勒过奖了。”多尔衮只是淡淡地笑着,也饮尽了杯中酒。豪格默默看着他饮酒,心中已经有了盘算。今夜之后,必不能叫多尔衮活命。

大殿外,呼啸的冷风中,侍卫的脚步忽然停住了。原本醉醺醺的皇太极不知何时清醒过来,默默站直了身子,神态毫无醉意。

“大汗有何吩咐?”侍卫低声问道。

“莽古尔泰还在殿外跪着么?”皇太极问。

“回大汗,贝勒还在宫门外跪着。入了夜怕他着凉,已经着人去给他送去御寒的大衣和火盆了。”侍卫回道。

皇太极裹紧了羊绒大袍,仰天吐出一口寒气,无奈地笑了笑:“罢了,今天便与我那固执的哥哥好好聊一聊。

“嗻。”侍卫点点头,打起灯笼,引着皇太极朝宫外走去。

当一行人走到宫门外时,莽古尔泰已经跪得两腿僵硬了。正蓝旗的小奴在一旁劝主子起身不得,只得陪着主子一同跪着。

“还是不肯起身么?”远远传来皇太极的声音,莽古尔泰眼帘微微一动,随即又垂了下去。

“臣料想大汗还会再回来,便在此处小憩片刻,等着大汗。”他平静地说道,声音甚至透着几分慵懒,不像是久跪了几个时辰,倒像是一觉方醒。

“贝勒如此笃定?”皇太极只觉得又气又笑,“万一朕不回来呢?”

“臣刀山血海走了半生,只信眼前所见,不信万一。”莽古尔泰笑了笑,“所见便是,大汗回来了。”

“这会你倒是会说话。”皇太极瞪了他一眼,朝守在莽古尔泰身边的几名小奴挥挥手,“你们先退下,朕要与你们旗主说几句话。”

他又回头对身后的侍卫道:“你们也退下吧。”

待众人远去之后,皇太极掀起大袖,盘腿坐于地面上,一手将一旁的火盆拖到面前,嘴里犹自抱怨:“鬼老天,入了夜竟如此寒冷!”

莽古尔泰也学着皇太极盘腿坐下,隔着火光与皇太极对视片刻,低头笑了笑。

“为何发笑?”皇太极皱眉。

“臣笑大汗老了。”莽古尔泰伸手烤着火,“遥想当年,几个兄弟随着老汗东征西讨,什么绝境没见过?还记得当年老汗率军千里奔袭蒙古林丹汗那一战,放马跑上几天几夜也不见边际的大草原,上一刻还烈日炎炎,转眼便是倾盆大雨。马匹几乎无法行走,辎重全都陷在泥里。大军无处可躲,只能坐在泥地上静静等待大雨停下。”

那还是在天启年间,老汗亲率大军远征漠北。皇太极此生都忘不了那一战,那是真正让蒙古武士正视大金骑兵的一战。此战以前,蒙古以自己是马背上的绝顶战士为骄傲,但新兴的大金骑兵将用此战证明自己的尊严。

那一战,皇太极与莽古尔泰各领一支精兵,对蒙古大军进行反复冲锋,几次都以为几乎要战死沙场。直到惨烈的战斗接近尾声,残存的蒙古武士们汇聚在一起,紧握手中的弯刀,神色绝望看着他们面前的大金骑兵,看着他们付出无数人命都无法冲破的防线,预感到覆灭即将降临。

在他们面前不远处,数千严整列阵的大金骑兵正徐徐前进,两黄旗的旗帜在风中燃烧。沉重的马蹄震颤着大地,如林的长枪反射着残阳,蒙古残军的身形在刺眼的光芒中变得模糊不清。

那是老汗努尔哈赤所亲自率领的五千精锐骠骑,正是这支闻名天下的骑兵部队,将蒙古诸部的数万雄兵杀得支离破碎。原本应该是由蒙古铁蹄主场作战的漠北平原,此刻俨然成为大金骑兵纵横的疆场。不知这样的屈辱是否会令他们想起羞愧,毕竟他们曾有过无比的辉煌,在成吉思汗与忽必烈的统帅下,黄金家族的旗帜曾插遍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骑兵冲击的马蹄声越发密集,越来越多的骑兵加入了冲锋的队列。残余的蒙古武士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了。

皇太极会永远记得他们的脸上的神情。仅仅十几年前,大金还只是辽东边缘苦寒之地的小小渔猎步卒,甚至连战马也没有几匹。那时的蒙古虽然也已经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至少可以怀念自己的先辈,先辈们分明能在大明边疆来去自如,连明国的皇帝都曾被蒙古的后代掳掠,证明蒙古铁骑至少是辉煌过的。可不知是怎样的世事流转,竟让辽东小小建州女真强势崛起,原本孱弱如绵羊群的女真部落,转眼竟蜕变为咆哮着远征漠北的雄狮。

“一定是因为我们太分散了。”蒙古人如此总结,“部落四分五裂,彼此内斗不休,怎么斗得过女真骑兵?下回等我们联合起来,必然能再现昔日先祖的辉煌!”

对此老汗的评价只有两句,“他们永远不可能联合”,以及“漠北真他娘的冷。”

“我记起来了。”皇太极大笑起来,“漠北的天气,湿气直往人骨头里钻,连烟草也点不着,只能干巴巴地抽着烟卷解闷。老汗笑话我们,说我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土鸡。”

两人一同放声大笑,笑声在寒冷的晚风中传出老远。这样的谈话让人想起昔日远征途中的无数个夜晚,天地一片昏沉,大金武士们围坐成一圈互相取暖,讲着粗鄙的笑话。一场战斗过后,围在一起听笑话的人便少了一大半。

“臣记得大汗一直是重情谊的人。”莽古尔泰悠悠说道,“今日之事,是臣唐突了。”

“治国大事,不能单靠情谊二字。”皇太极收起笑容,“朕明白哥哥今日所指何事。阿敏因罪入狱,朕比谁都难受。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阿敏冒犯了国法,也冒犯了家规,无论如何都应接受惩处,朕已经力所能及待他宽容了。”

“可是,臣近来有所耳闻,旗里不少老人向大汗进言,要以重罪治阿敏,而大汗并未出言反对。”

皇太极低头看着火盆内的点点火光,神色有些黯然:“你当真以为,朕继承汗位之后,这大金国上下便绝对服从朕么?你永远不会明白,纵使贵为大汗,也有诸多身不由己之处。朕会尽力免阿敏一死,但若朝中议论之声不断,朕也不能确保……”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如果真有那一天。”皇太极叹了叹气,“朕希望兄弟们能明白,那绝非朕的本意。但世事如此,朕也无可奈何……”

莽古尔泰默默听着,目光遥遥望向远方,思绪不知回到了那年哪月的建州之地,大金大旗方起,一众将士身着破铜烂铁,分明是一支乌合之众组成的部队,领兵大将却偏偏意气风发,纵横捭阖,仿佛要将天地踏于足下。

“臣明白。”莽古尔泰淡淡说道,心底的某份微小的幻想无声地破碎了。

后来,莽古尔泰于一个寒冷的冬夜暴毙而亡。人人皆传他是抑郁成疾,最后的日子里不住地念叨着几位兄弟的名字。据下人们私下里传说,那些名字中唯独没有皇太极。

莽古尔泰逝世之后,皇太极亲自赶来为他吊唁,在他的灵堂上痛哭了一场,以示兄弟之情深厚。但没过两年,皇太极便“偶然”发觉莽古尔泰生前竟有谋反意图,遂毫不犹豫地剥除了他的爵位,将正蓝旗拆分为二,分别并入了自己麾下的正黄、镶黄两旗,一时之间王权实力大为增强。于是那段日子里,八旗变成了七旗,直到豪格接受了父亲调拨的八个牛录的补充兵力,并以他为旗主重建正蓝旗,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只是不知莽古尔泰在离世时的那个寒夜里,是否会回想起很久以前,在罕王宫前与皇太极最后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若是知晓了自己的身后事,不知他又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