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山脉将许家村远远的拒绝在繁华的人类文明之外,即使站在高处能清楚的看到几十里外灯火通明的徐州城,也丝毫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这几天许宣的消沉,任谁见了都于心不忍,许御更是满面愁容,无论是一向关心他的小满,还是先前有过不愉快的阿杰和小六子,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来探望他。
这一次,许宣的脸上再也挤不出笑容来了,他感觉自己的一切都停滞在那个夜晚。
无论是时间、还是眼前见到的一切,总是在他眼前重复,他甚至会经常的出现幻觉,以至于每一次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都会以为是她回来了…
他恨洛的不辞而别,恨自己的渺小无能,恨这个容不下他们的世界…
他从未放弃过去寻找洛,每次只要他离开,大家伙派出几个人都会默不作声的陪着他,生怕他想不开。
到后来他也不再外出,而是用大把的时间在石崖上对着瀑布发呆。在险峻的山路阻隔下,他的身边终于清净了许多。
飞溅的水花在空气中弥散,在阳光的照射下,勾勒出那道绝美的身影,美的令人窒息,美的令人绝望。
他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想去触摸又害怕这一切又是幻觉,他宁愿这幻觉能多持续片刻…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无疑是在饮鸩止渴,但若不是这样,他根本过不去内心那道坎,他已经自暴自弃,不想再面对现实了。
“阿宣。”苍老的声音从许宣身后传来。
“爷爷?您怎么上来了…我没事的,就是想一个人静静。”许宣强颜欢笑道。
“只是觉得,咱们爷俩有很久没聊过天了,我还真是个不称职的爷爷哩。”许御自我批评道。
“爷爷?你…”听到爷爷的话,许宣的思维自然而然的被吸引过去。
“我可以坐这里吧,阿宣?”许御指着他身边凸起的那块岩石问道。
“嗯!我没事的爷爷,真的!”
许御笑了笑也不揭穿,龙行虎步的走到许宣身边坐下,开始自顾自的说起来。
“咱们家啊,向来一脉单传,到我这已经是第八代了,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出息,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捕蛇这一件事上了…”说着,许御的眼神开始飘渺起来,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他脑海中。
“九岁那年,被一条无毒的草蛇追着屁股咬…十四岁那年,我捉到了人生中第一条花蛇…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着队伍进山捕蛇…”
“三十岁那年,我第一次担任领队,第一次明白做决策的艰难…”
“那时候忙的,前后不着家,就连南儿还是个机灵的孩子哩…这一晃啊,四十多年就这么过去哩,还真是快啊…”
许御的语速非常缓慢,他事无巨细的讲述着这个家的过往,南儿这个名字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提起,因为这正是许宣父亲的名字。
许宣安静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静的听着爷爷的絮叨。
“算起来,五十岁的时候,家里才有了你这么个小家伙…”
“那时候正赶上腊月寒冬,外面的西北风刮得才叫一个凶哩!就连你的名字,都是我给起的哩…”
“家下有恒定,信念终如一,所以单名一个’宣’字,谁知——唉…”
“爷爷。”
许宣将自己年幼的臂膀轻轻搭在许御肩头,轻声安慰道。
“爷爷,干嘛那么悲观哩!其实我现在只是在想如何追回您的孙媳妇,既然咱家一脉单传,而且我与她结发为证天地可鉴,就必须要找到她!”
许宣的坚定让许御的眼神又黯淡了几分,因为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有些事情隐瞒起来是保有的最大善意,但不讲出来总有人会不肯直面鲜血淋漓的现实。
“阿宣,那一天清晨,洛来找过我。”许御的语速依然缓慢,落在许宣耳中顿时让他呼吸一滞——
“她说什么了?爷爷!她是不是说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爷爷!”
许宣的眼底瞬间充满血色,眼神中出现满满的癫狂,那些心平气和的伪装顿时被撕碎。
“我可以告诉你,阿宣,但在这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即使再多十个,我都回答,爷爷您问吧!”
“你恨她吗?”
许御的问题很轻,却让许宣耳边一瞬间充斥着这句话,仿佛有千百个人正在耳边质问自己,恨不恨她。
“恨,也不恨…”
“相比之下,恨自己更多一些吧。”等到脸上的表情平静后,许宣淡淡的说道。
“我以人类的身份嫁给他,已经没有任何的遗憾;从现在起,我的一生都是为了宗族而活,我是妖,他是人,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再也不相见!”
“如果真的不幸重逢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否则他也会受我牵连而死,希望您能如实转告,让他谨言慎行。”
许御以洛的口吻原原本本的将她的话讲出来,听毕,许宣的表情却木讷着,没有任何反应。
不一会,他低垂着的头缓缓抬起,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干净而温暖,就像他的为人一般。
看到许宣并没有出现什么过激行为,许御也松了口气,但紧接着看到他突然出现的笑容,又感觉有些不安。
“阿宣?你…”
“我决定了!爷爷!”
许宣一扫先前的颓势,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转变,快到让许御都没反应过来。
“啊?”
“既然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又在不断地向着死亡靠近——”
“那么,不如我将路的尽头放在她那里,无论是否抵达终点,我都是在追逐着自己的梦哩!”
天真的笑容配合着他坚定不移的稚嫩誓言,就像那一片片的蒲公英,顺着风一直飘出去很远,很远。
夜晚,许家村的村口站着一行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都是为了一件事聚集于此。
“阿宣…你要多保重!想家了一定记得回来看看哩!”小满颇为伤感的说道。
“阿宣啊,二婶最近闲的无聊,多缝了几件衣服,反正你也是出远门,多拿几件换洗肯定方便些!”
“可不是给你了啊,你还得给我送回来,等我大孙子长大了,我还得给他穿哩!”二婶依然说话不喜欢直来直去的,都这时候了也不会说些好听的场面话。
“阿宣,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会照顾好老头子的。”阿生的话简短有力,这是属于男人之间的约定,许宣与他重重的碰拳示意。
“…”
其他人也都一一上前送出自己的祝福,最后,小六子扭扭捏捏的走上来说道。
“这祝福的话,都让大家伙挑完了…阿宣,我我我,我小六子等你和嫂子回来,到时候给你们认认真真诚诚恳恳的道歉赔罪,你必须得给我这个机会啊!”
如果说刚下决心的许宣只是头脑发热,空有一股莽劲,那么现在的他,内心深处已经充满着力量,对前路的未知也不再恐惧。
在一片欢声笑语和不舍中,许宣离开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带着每一个人的美好祝愿,他迈开朝向未来的脚步。
故事也许很快便会被世人所遗忘,但那些人一定会记得他,会在一方土地中默默地等他回家。
他的故事依然会在这些人与下一代人之间流传下去,即使是一群平庸的無名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