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伟教授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金乌”工程总指挥——石毅。军人的刚毅写在脸上,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超越其年龄和身份,对前沿科技的深刻理解甚至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笃定。
“石旅长,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钱伟松开手,语气急切而真诚,“来的路上,我反复思考了您通过保密渠道传递过来的那些基础公式和磁场位形构想…精妙,甚至是颠覆性的。
很多思路我闻所未闻,但数学上却严丝合缝,直指约束稳定性的核心难题。我迫切想知道更详细的内容,尤其是关于湍流抑制和边界局域模控制的设想…”
石毅心中暗暗点头,不愧是顶尖学者,一眼就抓住了聚变研究中最棘手问题的关键。
他抬手示意:“钱教授,您的心情我理解。但在这里,安全第一。请先这边进行身份复核和保密条例签署。”
他引着钱伟走到指挥部内侧的一个隔间,钱伟在保密专员监督下,签署了厚厚一摞终身保密协议。
完成后,石毅才将那份绝密的“金乌”工程第一阶段技术路线图副本,郑重地交到钱伟手中。
“这是工程的顶层设计和现阶段目标,里面包含了您刚才所关心问题的部分理论框架和工程实现思路。
但更深入的细节,还要正式开始才行。您先熟悉一下,半小时后,我们有一个关于超导磁体和等离子体启动的核心技术讨论会,咱们先聊一下”
钱教授如获至宝,几乎立刻就沉浸了进去,手指无意识地推着眼镜,嘴唇微动,默念着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参数,时不时发出低声的惊叹或陷入沉思。他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完全忘记了周遭的环境。
石毅没有打扰他,转身继续处理雪片般飞来的文件和请示。指挥部的电话铃声、加密电报的滴答声、参谋人员压低声音的汇报声交织在一起,与窗外远处工地传来的隐约轰鸣形成一曲紧张而忙碌的交响乐。
半小时后,临时改建的绝密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尽管贴着禁烟标识,但几位被紧急召来的老专家还是忍不住点上了烟,试图用尼古丁来压制内心的震撼和焦虑。
参加会议的除了石毅和刚刚初步消化了部分信息、眼神发亮的钱伟,还有另外几位核心人物:
吴教授,材料学泰斗,此刻眼睛死死盯着面前摊开的“第一壁材料性能要求”图表,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敲击着,旁边放着一份几乎没动过的饭菜。
赵工程,一位参与过多个重大国防基建项目,经验极其丰富的资深工程师,负责“金乌”装置的实体建造和总装。
他面前铺着“金乌”地基施工图和初步装置结构图,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不断用计算尺敲打着图纸上几个应力集中的关键部位。
陈工也在场,负责协调和记录。
石毅站在主位,背后的黑板上已经写满了复杂的符号和公式。会议直接进入了最核心的议题。
“同志们,‘金乌’计划已经启动,时间不等人。”
石毅开门见山,声音沉稳,“我们现在面临几个首要技术瓶颈。第一个,超导磁体。这是约束‘太阳’的笼子能否成型的关键。老赵,你先说施工面临的极限挑战。”
赵工程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让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旅长,各位专家。最大的问题是尺寸、精度和低温环境的协同保障。”
他拿起教鞭,点着结构图上的巨型环形真空室和环绕它的D形超导线圈。
“按照设计,整个托卡马克装置的核心部件,直径超过二十米。这已经不是实验室设备,而是巨型工程机械。我们要在深达数十米的地下洞库中,将它像搭积木一样,但又是毫米级精度地组装起来。”
“每一个线圈,重达上百吨,需要用特殊工装吊装、定位。而它们之间的磁场相互作用力是天文数字,支撑结构必须能承受住运行时巨大的电磁应力,同时还要保证在液氦温度下(接近绝对零度)不发生形变或脆裂。”
“还有,所有线圈必须被封装在巨大的杜瓦容器中,维持极端低温。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建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的低温制冷系统,并且保证其管道与每一个线圈的精密对接,真空绝热层的铺设不能有丝毫泄漏。
这对焊接工艺、材料处理、现场清洁度都是地狱级的要求。我们现有的工程经验里,没有先例可循。”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赵工程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横亘在面前的一座大山。
石毅看向钱伟:“钱教授,磁场方面,您有什么看法?特别是关于设计本身和工程实现之间的鸿沟。”
钱伟推了推眼镜,眼神锐利:“石旅长的原始设计…堪称天才。它采用了一种非理想磁流体动力学(MHD)稳定性优化后的先进托卡马克位形,理论上可以极大抑制等离子体的大尺度不稳定性。但是…”
他话锋一转,指向黑板上的一个公式:“正如赵工所说,工程误差会直接破坏这种精巧的平衡。线圈绕制的微小误差、安装定位的偏差、甚至是材料冷却时不均匀的收缩…都会导致实际磁场与设计磁场出现偏差。这些‘误差场’是等离子体破裂的主要诱因之一。”
“我们必须建立一套极其严苛的制造公差标准和现场测量校正体系。每安装一个部件,都需要实时测量其产生的磁场,并与理论值进行比对,必要时甚至需要动态调整后续部件的安装或通过辅助线圈进行补偿。这需要发展出一套全新的工程-物理反馈流程。”
石毅点头:“钱教授切中要害。误差场控制是最重要的。这件事,请钱教授牵头,立即组建一个联合小组,成员包括物理学家、测量专家和赵工手下的顶尖工程师。一周内,我要看到初步的误差容限标准和现场校正方案草案。”
“没问题!”钱伟立刻应下,眼中充满了挑战的兴奋。
“下一个问题,材料。”石毅的目光转向吴教授,“吴老,您那边情况如何?”
吴教授抬起头,声音沙哑:“难!非常难!‘炎阳-I’改进型在中子辐照下,肿胀率仍然超标。更麻烦的是,面对上亿度的高温等离子体,第一壁材料不仅要抗辐照,还要能承受极端的热负荷——瞬间的粒子流和辐射冲击,堪比太阳表面。”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等离子体并非完美约束,总有少量高能粒子会逃逸出来,撞击第一壁。
还有运行过程中可能产生的边缘局域模,就像太阳耀斑一样,会瞬间释放巨大能量,冲刷第一壁表面。
现有的材料,无论是传统的钨、钼,还是我们试验的合金,在反复的热冲击下,会疲劳、开裂、甚至熔化蒸发,杂质进入等离子体,会导致冷却甚至破裂。”
“而且,”吴老加重了语气,“氚滞留是个大问题。氚是燃料,也是放射性元素。它会被材料吸收,滞留其中,不仅造成燃料损失,更会带来严重的放射性污染和退役难题。
我们需要的是低活化、耐辐照、抗热震、低氚滞留的‘神奇材料’。”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绝望,因为这听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会议室里的气氛更加凝重。材料是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石毅沉默了片刻,走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取出了另一份更厚的文件,封面标注着“金乌-材料篇”。
“吴老,各位,请看这个。”他将文件递给吴教授。
吴老疑惑地接过,翻开第一页,眼睛就猛地瞪大了。上面不是具体的配方,而是一些颠覆性的材料设计理念和从未听说过的技术路径。
“纳米氧化物弥散强化…原位复合材料…功能梯度材料…仿生多层结构…针对氚滞留的纳米陷阱设计与氢同位素渗透阻挡层…”
他喃喃地念出这些词汇,每一个都冲击着他的认知体系。后面还附有一些简化的制备工艺思路,例如机械合金化、火花等离子烧结等概念性的技术。
“这…这是…”吴老的手开始颤抖,这些思路如同在他漆黑一片的研究道路上,突然点亮了无数盏明灯,虽然每一盏灯指向的道路依然崎岖,但至少有了方向。
尤其是那个“仿生多层结构”,模拟贝壳珍珠层的结构设计来分散应力抵抗裂纹扩展,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些…可行吗?尤其是这些制备工艺…”吴老的声音带着激动和不确定。
“理论完全可行,工艺需要攻关。”
石毅斩钉截铁地说,“集中全国最好的材料研究力量,包括中科院金属所、原子能院的相关实验室、各大高校的重点团队,以这些思路为指引,成立金乌材料攻关联合体。
您来总负责。要人给人,要设备调设备,需要进口特殊仪器或原料,打报告,我特批。
我们的目标不是一步到位做出完美材料,而是尽快拿出工程验证件,满足‘金乌’第一次放电实验的最低要求,哪怕寿命只有几个小时,只要证明它能工作,就是胜利!”
吴教授深吸一口气,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眼中的疲惫被熊熊燃烧的斗志取代:“我明白了!有这些方向,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要把它搞出来,我请求立刻协调相关单位和技术骨干。”
“陈工,配合吴老,立刻拟定名单和资源需求清单,两小时内报给我。”石毅雷厉风行。
会议接着讨论了真空获得与维持、等离子体加热等面临的难题。每一个都是硬骨头,都需要打破常规,集中力量突击。
石毅展现出了惊人的组织协调能力和对技术细节的把握。
他并非事必躬亲,但总能抓住问题的关键,做出果断的决策,分配资源,指定负责人,设定近乎苛刻但似乎又留有余地的时限。
他的权威并非仅仅来自职务,更来自于他拿出的那份近乎完美的技术蓝图,以及他对其深刻的理解和转化能力。
会议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结束时已是深夜。各位专家带着沉重的任务和兴奋的心情匆匆离去,指挥部再次剩下石毅和几个核心参谋。
陈工整理着会议纪要,忍不住低声道:“旅长,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很多技术,听起来都像是…科幻一样。我们真的能在短时间内…”
石毅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基地星星点点的灯火和更远处“金乌”工地如同白昼的光芒,声音平静却充满力量:“陈工,我们没得选。国家也没时间等我们按部就班。
‘金乌’提供的不是科幻,是经过…验证的可行路径,虽然充满了挑战,但每一步都踩在物理和工程的基石上。我们要做的,就是用人力和决心,把这条路径从纸上变为现实。”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通知警卫营,从即日起,‘金乌’工地区域安保等级提升至最高级。
所有进出人员、物资,实行三重检查制度。技术区实行物理隔离和电子屏蔽,所有科研人员的通讯仅限于内部线路,且受到监控。绝不能有任何技术细节外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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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日子,鹰嘴崖基地及其周边区域,变成了一个巨大而高效的秘密漩涡,以一种近乎狂暴的态势,吞噬着全国汇聚而来的顶尖人才和宝贵资源。
每天,都有挂着特殊牌照的车辆在严密护送下驶入基地,下来的多是些戴着眼镜、气质非凡的中老年人,或者是一些眼神狂热、不修边幅的年轻人。
他们被直接送入地下指挥部或临时搭建的、守卫森严的实验室,然后便很少再露面。
他们的名字在很多领域如雷贯耳,但在这里,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代号——金乌研究员。
大量的物资和设备通过各种隐蔽渠道运抵。有整车的特种钢材和合金锭。有需要恒温恒湿运输、贴着外文标签的精密仪器零件。有需要液氮罐保存的超导材料样品。甚至有整台的进口大型真空熔炼炉和烧结设备被拆解后运进来,在临时厂房里重新组装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