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泽口一战虽破东吴毒计,然汉军亦是元气大伤,各部皆付惨痛代价,人马疲惫不堪。
江夏。
江夏城外临时扎起的伤营,呻吟声此起彼伏。
张飞满身绷带,斜靠在一辆破损的辎重车旁,豹眼赤红,死死盯着掌心一枚染血的护心镜——那是副将傅彤的遗物。
他带出六安的一万儿郎,此刻能挣扎着站立的不足三千,近半数肢体残缺,裹着渗血的麻布,在泥地上蜷缩如虾。
“弟兄们……”
他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一拳砸在车辕上,木屑纷飞,
“俺老张对不住你们!”
不远处,军医徒劳地按压着一个年轻士卒喷涌箭创的胸口,血沫从对方嘴角溢出,眼神迅速灰败下去。
江夏驰道。
蜿蜒的山道上,魏延拄着卷刃的长刀,看着麾下士卒互相搀扶着蹒跚下行。
五千精锐加上赵云留下的两千生力军,此刻能走的不足四千。
许多人甲胄尽碎,裸露的皮肉翻卷,每一步都在泥地里留下暗红的脚印。
一个少年兵卒走着走着突然栽倒,旁边同伴想拉他,自己却也跟着瘫软下去,两人就那么并排躺在血泥里,胸膛剧烈起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吕蒙……”魏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向吴军退却的方向,眼中是淬了毒一般的恨,
“这账,老子记下了!”
彭泽。
江滩上,郑成功沉默地走过搁浅的船骸。
二十艘斗舰仅存五艘,船板焦黑开裂,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
他亲手练出的五百藤甲蛮兵,如今只剩几十人默默搬运同袍的尸身。
一个断了手臂的蛮兵靠坐在船底,用仅存的右手一遍遍擦拭着腰刀,刀身映着他空洞的眼。
郑成功停步,俯身拾起半面烧卷的藤盾,指尖摩挲过盾上狰狞的图腾。
江水漫过脚踝,冰冷刺骨。
另一边。
关羽、徐庶等人也在统计损失,拯救伤员。
暮色中的彭泽口,水面不再有杀声震天,却漂浮着另一种触目惊心的死寂。
刘备中军水师的残骸,成了江面最沉重的注脚。
七艘艨冲巨舰的残骸半沉半浮,如同被撕碎脊梁的巨兽,焦黑的龙骨刺破水面,无声诉说着火攻的酷烈。
三十余艘斗舰的残躯更是遍布江湾,船板碎裂,桅杆折断,有的倾覆如坟冢,有的搁浅在泥滩上,任由江水舔舐着裂口。
至于那些灵巧的走舸,早已不计其数地倾覆、碎裂,化作水面漂浮的烂木板和散落的桨片,随波逐流。
岸滩上,幸存的将士们沉默地打捞着同袍的尸身,或疲惫地瘫坐在泥水里。
近千张熟悉的面孔,永远沉入了这冰冷的江底,或是永远留在了燃烧的战船上。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血腥和江水特有的腥咸,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最刺眼的,莫过于搁浅在岸边、伤痕累累的刘备旗舰。
它庞大的身躯上布满了火燎的焦痕、巨石砸出的凹坑和密集的箭孔。
曾经高耸的帅台塌陷了小半,象征着中军威严的华丽雕饰被烧得面目全非,连那面巨大的“刘”字帅旗,也被烧去一角,边缘焦黑卷曲,在晚风中无力地垂落。
船匠们围着它,脸色凝重地敲敲打打,摇头叹息声不绝于耳。
汉军水师的脊梁,已被这一战狠狠打折。
没有数月甚至更久的喘息与修复,这支曾经纵横长江的舰队,恐难再复昔日之威。
江水呜咽,冲刷着船骸与将士的伤口,也冲刷着水师恢复元气的渺茫希望。
这胜利的代价,沉重得让整个汉军大营陷入沉默。
在刘备中军大营不远处。
刘禅带着高长恭、丁奉二人走向少英营的营地。
那里幸存的七百少英营少年正默默列队。
他们稚气未脱的脸上沾满血污硝烟,甲片残破,许多人的布条草草捆着伤口,渗出血水。
一个断了腿的少年靠坐在石边,怀中紧紧抱着一面撕裂的“少英”营旗。
刘禅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少了三百张熟悉的、曾意气风发喊他“少主”的脸。
江风呜咽,卷起岩缝间几片未烧尽的旗帜灰烬。
他想起出征武汉时,千骑卷平冈,少年们银枪白马,笑声朗朗穿透云霄。
如今……
一千少年出武汉,七百良人裹革还。
岩下忽有压抑的哽咽声起,随即是更多少年死死咬住嘴唇的抽泣。
…………
“少主,主公在营帐等候。”远处,一名传令兵快步奔来。
“这就去。”刘禅虽为父亲安然无恙而庆幸,但少英营的折损,终究令他笑不出来。
刘备的帅帐设在一处避风高坡,帐帘未落。
他背对入口,身影在昏黄油灯下肩背微弓,正凝神审视着铺于简陋木案上的荆州舆图。
舆图一角,彭泽口的位置被朱砂狠狠圈住,红得刺眼。
脚步声停在帐外,带着战场归来的沉重与血腥气。
“父亲。”
刘禅的声音响起,清亮如昔,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刘备猛地转身。
昏黄光线里,他看清了立于帐门前的儿子。
刘禅的银甲布满刮痕与深褐血渍,肩头一片狼藉的暗红早已干涸板结。脸上几点凝固的黑血,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最令刘备心头一紧的,是那双眼睛。
不复出征武汉时的少年意气与明亮,沉淀了太多东西的沉静,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疲惫、悲恸,还有一种……
被血与火强行淬炼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那眼神,瞬间让刘备想起尸横遍野的江滩,想起那些沉默打捞同袍尸骸的将士。
“阿斗!”
刘备一步抢上前,双手重重按住刘禅双肩,力道之大让刘禅微微一晃。目光急切扫视,声音紧绷沙哑:
“伤着哪里了?让为父看看!”
“无碍,都是皮外伤,血是旁人的。”刘禅轻轻摇头,声音依旧平稳,甚至过于平静——他并未直接冲锋陷阵,身上的血是战后抬运伤兵时沾染。
“少英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仿佛要将后续话语与某种汹涌情绪一同咽下,才继续道:
“带出武汉的一千少英子弟……岩上列队者,七百整。
战殁三百零七人,重伤致残者,五十三人。”
口中每吐出一个数字,都如冰冷的铁锥,在他心头重新凿开一道凹痕。
刘备按在刘禅肩头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能感受到,这个天资聪慧的儿子心中那份深重的伤痛。
帐内死寂。
唯余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刘备的目光越过刘禅染血的肩甲,仿佛穿透帐帘,
看到了江夏伤营里哀嚎的士卒,看到了驰道上相互搀扶的残兵,看到了彭泽口漂浮的船骸,最终定格在那七百个同样染血、沉默伫立岩上的少年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