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带着陈年积垢与朽木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这间破败石屋的每一个角落。空气是凝固的,只有灰尘在从门缝漏进的那一缕微弱天光里,缓慢地、无休无止地浮沉。
羿就坐在这片沉滞的中心。他蜷缩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凳上,枯瘦的身子几乎要陷进凳面龟裂的纹路里。昔日开弓裂石、能撼动苍穹的臂膀,此刻裹在单薄的粗麻布里,只余下嶙峋的骨架,松弛的皮肤垂落着,覆盖其上,像一层被风干揉皱的旧皮纸。那双曾令骄阳也为之战栗的手,此刻正握着半块磨石,一遍,又一遍,迟缓而固执地摩擦着一支箭簇。
青铜箭簇,冰冷坚硬。磨石擦过它的锋刃,发出“嚓…嚓…”的单调声响,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又格外孤独。箭簇的寒光偶尔会微弱地一闪,映亮羿浑浊的眼底深处——那里面似乎沉淀着某种比这石屋的黑暗更为厚重的东西,一种早已冷却、凝固的炽热,如同深埋地底的余烬。
箭簇的脊线上,一道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刻痕,在他布满老人斑的指腹下,被一遍遍温柔地抚摸。粗糙的指腹每一次滑过那道浅浅的凹槽,他胸腔深处便发出一下低沉而模糊的嗡鸣,像是破损的风箱在拉动,又像是一声被囚禁了太久的叹息,终于寻到一丝缝隙钻出。
“嚓…嚓…”磨石继续刮擦着青铜。
屋外,是另一个世界。孩童追逐嬉闹的尖利笑声,妇人呼儿唤女的悠长调子,汉子们粗嘎的吆喝,还有不知疲倦的鸡鸣狗吠,织成了一张喧闹的、充满生机的网。那些声音穿过薄薄的泥墙,扑进来,又撞上石屋里的死寂,碎成毫无意义的噪音碎片。它们曾经是他守护的鲜活证明,如今却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杂音。这间屋子,仿佛沉在喧嚣河流最底部的淤泥里,被彻底遗忘。
羿的头颅微微垂着,花白稀疏的头发下,颈骨嶙峋地突起。磨箭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沉,每一次抬起手臂,都伴随着关节艰涩的摩擦声,仿佛生锈的机括在强行运转。他太累了。百年的光阴,像一把无情的锉刀,不仅磨平了他肌肉的棱角,更磨蚀了他作为英雄的光环,最终将他锉削成角落里一堆无人问津的、沉默的残渣。
“嚓…”最后一下摩擦声拖得格外长,带着力竭的颤抖。他停了下来,磨石从指间滑落,“咚”地一声掉在脚边厚厚的浮尘里,溅起一小片灰雾。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佝偻的身子都在随之震颤,像风中即将断裂的枯苇。
就在他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时,一种异样的感觉穿透了石壁的阻隔。
光。
一种蛮横、突兀、不容置疑的光,猛然刺穿了门缝和墙壁的每一道罅隙,瞬间将屋内的黑暗撕得粉碎。原本昏暗的角落,瞬间被照得纤毫毕现,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变成了无数灼热跳跃的金星。那光芒不是温柔的晨曦,也不是和煦的午后,它带着一种原始的、毁灭性的滚烫,像是烧熔的黄金倾泻而下,所到之处,空气都仿佛滋滋作响,开始扭曲、燃烧。
紧接着,死寂被另一种声音打破。那不再是生活的喧闹,而是……恐惧的尖叫。
“啊——!”女人的尖啸撕裂了空气。
“天爷!天爷啊!”苍老的嗓音带着濒死的绝望。
“热!烫死了!”孩童的哭嚎撕心裂肺。
无数纷杂混乱的脚步声如同滚雷,由远及近,轰然碾过屋外的小路,直扑这间被遗忘的石屋。羿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扶着膝盖,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试图将自己从那张不堪重负的木凳上撑起来。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砰!”腐朽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碎裂的木屑和刺目的白光同时涌入,刺得羿眼前一片空白。汹涌的人潮挤在门口,一张张脸孔在炫目的强光下扭曲变形,写满了惊骇、绝望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疯狂希冀。汗水像油一样从他们脸上、脖子上滚滚淌下,衣服紧贴在灼热的皮肤上。
“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扑倒在门槛上,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滚烫的地面,“救救我们!天上……天上又出来了!十个!十个太阳啊!!”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被烧红的铁块烫过喉咙。
“羿爷爷!救命!”“英雄!只有您能射它!”“求您了!再开一次弓吧!”无数只手伸向他,无数双被恐惧烧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哀求、哭喊、绝望的嘶吼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这小小的石屋掀翻。他们眼中燃烧的,是百年前那场浩劫留下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此刻被头顶那轮新生的、更加暴虐的烈日彻底点燃,化作熊熊烈火,烧向他们记忆中唯一的光——角落里的这个垂死老人。
羿的身体晃了一下。汹涌的人潮和刺耳的哭嚎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他下意识地向后踉跄一步,枯瘦的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粗糙的岩石透过薄薄的麻衣,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反而衬得涌入屋内的光芒和人群散发出的灼热恐慌更加逼人。
浑浊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艰难地投向门外那片被强光吞噬的天空。炽白!一片令人绝望的炽白!天空被烧熔了,大地在沸腾的空气中扭曲变形。那轮新生的太阳,悬在极高处,散发着比百年前那九个加起来更为霸道、更为酷烈的光和热。它并非孤悬,在那片灼目的光晕边缘,隐约浮动着九道极其暗淡、几乎被新日光芒彻底吞噬的金色虚影,如同幽灵,又如同……某种无声的注视。
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在羿布满皱纹的眼角荡开。那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
“箭……”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枯叶摩擦,“我的……弓……”
人群的哭嚎和哀求骤然一滞,随即爆发出更高亢的狂喜!
“快!快给英雄拿弓!”那磕头的老汉猛地跳起来,疯狂地推搡着身边的人。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冲向墙角那个蒙尘的角落,七手八脚地抬出一张巨大、黝黑、布满了岁月刻痕的长弓。弓身沉重,压得抬它的青年手臂青筋暴起。
另一个人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狭长的木匣,匣盖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九支长箭。箭簇在涌入的强光下反射出冷冽的青铜幽光,箭羽却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失去了光泽,变得灰败、残破不堪。唯有一支箭,被单独放在木匣最深处,它的箭羽颜色稍深,似乎被摩挲过无数次,箭尾处,一道极深的刻痕清晰可见。
羿的目光,在混乱中精准地落在那支带着刻痕的箭上。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没有去碰那九支象征昔日荣光的箭矢,而是直接、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那支尾刻深痕的箭。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充满了盲目的崇拜和燃烧的期待。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向门口那片灼热得几乎要焚烧一切的光海。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每一次呼吸都吸入了滚烫的火焰。当他终于跨过门槛,站在那片白炽的天地之间时,佝偻的身形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光热蒸发、吹散。
灼热的空气炙烤着他每一寸裸露的皮肤,蒸腾的热浪扭曲着视线。他艰难地抬起眼,直视那轮悬于中天、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第十个太阳。强光刺得他眼中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又在滑落脸颊之前就被蒸发殆尽。
他缓缓抬起那张曾经射落九日、此刻却需要耗尽他残存所有力气才能勉强举起的巨弓。弓臂沉重如山,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唤醒了一丝沉睡百年的肌肉记忆。他颤抖着,将手中那支带着刻痕的箭,搭在了绷紧如满月的弓弦之上。粗糙的指腹,再一次,无比珍重地抚过箭尾那道深深的凹槽。
弓弦被一点点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如同朽木在强压下呻吟。他全身的骨骼都在不堪重负地哀鸣,手臂上的肌肉痉挛着,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下方,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盯着那指向苍穹的箭簇,屏息凝神,等待着那划破长空、拯救苍生的一箭。时间仿佛被头顶的烈日凝固了。
就在弓弦即将拉至极限,那支箭仿佛下一刻就要离弦破空,射向那轮肆虐骄阳的瞬间——
羿浑浊的眼珠,猛地转向了下方那些充满了狂热希冀的面孔。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热浪扭曲的脸,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诀别。
“终于……”他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轻得几乎被四周的灼热空气吞噬,“等到你了……”
话音未落,他绷紧到极限的身体,骤然爆发出一个违反常理的、决绝的扭转!那支凝聚了所有人最后希望的、带着刻痕的青铜箭,在弓弦震耳欲聋的嗡鸣声中,化作一道凄厉的流光,没有射向高悬的烈日,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