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这些,陈念听不明白。
可她心里,好像有什么被打开了。
外头,是一个她从来没见过,也想不出来的世界。
原来,她那个小本子上记着的,怎么让土豆长得更大,怎么挖渠才结实,只是这个世界上,很小很小的学问。
她心里的慌张和郁闷,变成了一股火,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火。
她也想知道。
她也想学。
村里的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了老支书耳朵里。
他一个人抽了半下午的闷烟,眼看天色擦黑,才拄着烟杆,一步一挪地到了陈秀英家院门口。
“陈大娘。”
老支书的声音有些干。
陈秀英正在院里喂鸡,听见动静抬了抬头。
“进来吧。”
老支书进了院,在小马扎上坐下,把烟锅在地上磕干净。
他憋了半天,才开口。
“大娘,村里人……眼皮子浅,说话不过脑子,您别往心里去。”
“就是……大伙儿都纳闷,您为啥要拿那么一大笔钱,去给一个外人。”
陈秀英撒完最后一把米糠,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瞅着老支书,眼神平静。
“铁柱啊,我问你。”
“咱们下河村,祖祖辈辈,是不是都是泥腿子?”
老支书没想到她问这个,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脸朝着黄土,背朝着天,刨了一辈子地,到头来,还是围着这几亩薄田打转,连顿安生饭都吃不上,对不对?”
老支书没吭声,算是认了。
陈秀英手里的拐杖,往地上轻轻一顿。
“光会种地,不行。”
“一个村子,光有埋头拉车的牛,没有抬头看路的人,走不远。”
“早晚得栽跟头。”
她抬起眼,看着西边天边最后那点红光。
“我拿钱供他念书,不是图他报答我,也不是图他报答下河村。”
“我是想让村里这些娃儿们都睁眼看看,读书,有用。”
“是能走出这山沟子,去看外头天地的路。”
“我这是在咱们下河村这片干土地上,撒一颗读书的种子。”
“这颗种子,今天看着不打眼,可十年,二十年后,它能长成一棵大树,能护着你们的娃,你们的孙子。”
老支书听得愣住了。
他手里的烟杆都凉了,他一点没发觉。
他看着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太太,心里搅得厉害。
他一直以为,陈秀英的能耐,全在庄稼地里。
今天才知道,人家那份心思,早就跑到天上去了。
他站起身,对着陈秀英,深深鞠了一躬。
“大娘,我懂了。”
“这事儿,您甭管了,我去跟大伙儿说。”
“谁他娘的再敢放一个屁,我拿烟锅子抽他!”
那天晚上,陈念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脑子里,全是顾远洲说的那些话。
打雷,拖拉机,发亮的沙子。
她翻了个身,看见奶奶屋里的油灯还亮着。
她光着脚爬起来,悄悄摸了过去。
陈秀英正坐在灯下,低头捣鼓着什么。
看见陈念,她招了招手。
“睡不着?”
陈念点点头,凑了过去。
她这才看清,奶奶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破烂的书,封皮都没了,纸张脆黄。
“奶奶,这是啥?”
“一本旧书。”
陈秀英把书塞给她。
“你不是想知道大学里教啥吗?”
“这上头的字,你要是都能认全了,琢磨透了,以后,你也能考大学。”
陈念接过来,那本书很沉。
她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她不认识的方块字,旁边画着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
小姑娘旁边,写着两个字。
“我们”。
陈秀英伸出粗糙的手指,点着那个“我”字。
“从今儿起,白天下地,学怎么伺候庄稼。”
“晚上回屋,我教你认字,学怎么伺候脑子。”
“两样,一样都不能落下。”
陈念重重地点了点头,油灯的光在她眼睛里跳动。
隔壁的知青点。
顾远洲也点着一盏灯。
他把那些从城里寄来的复习资料,一本本摊开,神情专注。
院子外头,几个刚分了钱的村民,正凑在一块儿,唾沫横飞地商量着开春后,是先盖新房,还是先给儿子说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