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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5章 年9月1日(1 / 1)

老陈的修表铺开在西街口第三间,门脸不大,木招牌上“陈氏修表”四个字被风吹日晒得褪了色,边角卷着点毛边,像他袖口磨白的衬衫。铺子里头挤得满满当当,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掉漆的木桌,上面铺着块深绿色的绒布,镊子、螺丝刀、放大镜这些零碎工具按大小排得整整齐齐,桌角压着本翻得起了皱的《钟表维修手册》,封皮上沾着点经年累月的表油,亮闪闪的。墙面上钉着几排挂钩,挂着各式各样的表带,皮质的、金属的、塑料的,有的新崭崭,有的已经泛了旧,像一串挂在时光上的省略号。

每天早上七点,老陈准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他今年五十四,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总是梳得整整齐齐贴在头皮上,额前留着一小撮,遮住点抬头纹。他进门第一件事是烧开水,铝制的水壶放在煤炉上,咕嘟咕嘟响着冒热气的时候,他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掏出布巾擦那块挂在脖子上的怀表——那是他爹传下来的,外壳磨得发亮,打开来,里面的机芯还转得稳稳当当。擦完表,水也开了,他泡上一杯浓茶,茶叶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梗多叶少,却能泡出一股子浓酽的香,他捧着搪瓷缸子抿一口,看着街上慢慢热闹起来。

西街是条老街,来往的多是街坊邻居。七点半左右,卖早点的王婶会推着她的小推车经过,车斗里的油条冒着热气,油香飘得老远。“陈哥,吃了没?”王婶嗓门亮,隔着老远就喊。老陈挥挥手,“吃过了,你这油条闻着还是这么香。”王婶就笑,递过来一根刚炸好的油条,“拿切吃,刚出锅的。”老陈也不推辞,接过来掰着吃,脆生生的,咸淡正好。有时候他也会多买两根,放在铺子里,万一有客人来晚了没吃早饭,能垫垫肚子。

八点多,张大爷就该来了。张大爷比老陈大十岁,背有点驼,每天拄着根拐杖,慢慢悠悠晃到修表铺。他总带着一块旧上海牌手表,说是当年结婚时老伴送的,表带断了又换,换了又断,表盘上的数字都磨得看不清了,却还是宝贝得不行。“小陈,你再帮我看看,昨天走得好好的,今天又慢了十分钟。”张大爷把表递过来,眼神里满是焦急。老陈接过表,戴上放大镜,眯着眼仔细看,“老毛病了,游丝有点松,我给你调调。”说着就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机芯里的小零件。张大爷就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絮絮叨叨地说家常,说他儿子在外地买了房,让他去住,他不去,说西街的老邻居都在这儿,熟络;说他老伴最近睡眠不好,总起夜;说楼下的梧桐树叶子又黄了,比去年落得早。老陈不怎么搭话,偶尔“嗯”一声,手里的活却没停,不多时,就把表调好了,递回给张大爷,“试试,应该没问题了。”张大爷戴上表,晃了晃手腕,脸上露出笑,“还是你手艺好,多少钱?”老陈摆摆手,“不值当要钱,下次再说。”张大爷不依,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糖,塞到老陈手里,“那你吃块糖,我孙子给的,奶糖,甜得很。”

上午的客人不多,大多是修个表带、换个电池的小事。有回,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走进来,手里攥着块粉色的电子表,表盘裂了道缝。“叔叔,能修好吗?这是我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小姑娘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老陈接过表看了看,“表盘得换,我这儿正好有块差不多的,给你换上。”小姑娘点点头,站在旁边看着老陈忙活。老陈一边换表盘,一边跟她说话,“上几年级了?”“五年级。”“学习累不累?”“还行,就是最近要期中考试了。”换好表盘,老陈把表擦干净,递给小姑娘,“好了,跟新的一样。”小姑娘接过表,高兴地笑了,从书包里掏出五块钱,“叔叔,给你钱。”老陈看了看她,又把钱塞回去,“不用了,叔叔帮你修着玩,下次要是表再坏了,再来找我。”小姑娘愣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叔叔”,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跑出门的时候还回头挥了挥手。

中午的时候,老陈会回家做饭。他的家就在铺子后面的老楼里,三楼,两室一厅,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的沙发上搭着件女式的针织衫,是他老伴林秀留下的,米白色,袖口有点起球,他总舍不得扔,偶尔会拿出来晒晒。厨房里,锅碗瓢盆摆得整整齐齐,灶台上的搪瓷锅是当年结婚时买的,锅底烧得发黑,却擦得锃亮。他中午吃得简单,大多是一碗面条,卧个鸡蛋,切点青菜,有时候会热一热昨天剩下的菜。吃饭的时候,他会打开收音机,听本地的戏曲台,咿咿呀呀的唱腔里,屋子里显得不那么冷清。

下午回铺子的时候,阳光正好斜斜地照进屋里,落在绒布桌上,把那些小工具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两点多,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买菜回来的大妈,有下班回家的年轻人,有推着婴儿车散步的夫妻。老陈坐在门口,喝着剩下的浓茶,看着来往的人,眼神慢悠悠的,像西街流淌的时光。

有一天下午,铺子里来了个陌生的女人,三十多岁,穿着得体的风衣,手里拿着一块很旧的机械表。“师傅,您能帮我修修这块表吗?”女人的声音很轻柔。老陈接过表,打开一看,心里愣了一下——这表的款式他记得,是二十年前很流行的“梅花”牌,当年他给林秀也买过一块一模一样的。“表怎么了?”老陈问。“不走了,放了好几年了,最近收拾东西找出来的,想修好了留个念想。”女人说。老陈点点头,“我看看,可能是机芯锈住了,得拆开清理。”说着就动手拆表,拆到一半,他忽然看到表后盖里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林”和“周”。他的手顿了一下,抬头问女人:“这表是你母亲的?”女人愣了一下,点点头,“是,我妈叫林慧,我爸姓周,这是他们的定情物。”老陈心里松了口气,不是林秀的那块,却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母亲现在……”“走了三年了,”女人的声音低了点,“我爸总说,这表要是能走了,就像我妈还在身边似的。”老陈没说话,低下头继续修表,动作比平时更慢了些,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触碰一段尘封的时光。修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表终于修好了,他上了弦,表针“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好了,你试试。”他把表递给女人。女人接过表,放在耳边听了听,眼睛红了,“谢谢您,师傅,多少钱?”老陈说了个价,比平时略低了点。女人付了钱,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老陈看着她的背影,愣了半天,才想起把手里的镊子放回原处。

傍晚的时候,太阳慢慢往西沉,把西街的房子都染成了橘红色。老陈会把铺子里的工具收拾好,把没修完的表放在一个铁盒子里,锁起来。然后搬个椅子坐在门口,看日落。西街的尽头是片老槐树,树冠很大,夕阳从树缝里漏下来,洒在地上,像碎金子似的。有鸟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飞过来飞过去,像是在赶着回家。偶尔有晚归的孩子跑过,笑声清脆,惊得树影都晃了晃。

张大爷有时候会陪着他一起看日落,两个人坐在门口,都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直到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红。“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像这太阳,升起来,落下去,平平淡淡就过去了?”有一回,张大爷突然开口说。老陈想了想,“平平淡淡也挺好,没那么多麻烦。”张大爷点点头,“也是,我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干番大事业,到头来还是守着这老房子,陪着老太婆,倒也踏实。”

秋天来的时候,西街的梧桐树开始落叶,一片片黄叶子飘下来,铺在地上,踩上去沙沙响。老陈会每天早上扫门口的落叶,扫成一堆,装在袋子里,放在墙角,有时候会有收废品的来收走。有一天早上,他扫落叶的时候,发现角落里有只小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浑身脏兮兮的,正缩在那里发抖。他看了看,转身回铺子拿了点昨天剩下的面条,放在小猫面前。小猫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凑过去,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从那以后,老陈每天都会给小猫留点吃的,有时候是面条,有时候是剩菜,小猫渐渐不怕他了,会跟着他进铺子,趴在绒布桌底下睡觉,老陈修表的时候,它就抬起头,用小爪子扒拉他的裤脚,“喵喵”地叫。老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黄”,因为它的毛慢慢长好了,是黄颜色的。

女儿陈悦差不多每个月会打一次电话来。陈悦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工作,做设计,忙得脚不沾地。“爸,你最近身体怎么样?”电话里,陈悦的声音总是匆匆忙忙的。“挺好的,不用挂心。”老陈说。“铺子生意怎么样?别太累了,不行就把铺子关了,我养你。”“不累,生意还行,街坊邻居都照顾。”“那你记得按时吃饭,别总吃面条,买点肉吃。”“知道了,你自己在外面也注意身体,别熬夜。”每次通话都差不多是这些话,没什么新鲜的,却总能让老陈高兴半天,挂了电话,他会把电话里的内容跟阿黄说一遍,阿黄就“喵喵”叫两声,像是在回应他。

有一回,陈悦打电话来说要回来看看他,老陈高兴得不行,提前好几天就开始收拾家里,把林秀的针织衫洗了晒了,把客厅的地板擦了又擦,还去菜市场买了陈悦小时候爱吃的菜——糖醋排骨、番茄炒蛋、清蒸鱼。结果到了约定的那天,陈悦又打电话来,说临时有项目要加班,回不来了。“爸,对不起,下次一定回去看你。”陈悦的声音里满是歉意。老陈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却还是说:“没事,工作要紧,你别着急,我挺好的。”挂了电话,他看着一桌子的菜,愣了半天,然后把菜装起来,第二天带到铺子里,分给了王婶和张大爷。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张大爷的儿子还是把他接走了。走的那天,张大爷拄着拐杖,慢慢走到修表铺,把那块旧上海牌手表递给老陈,“小陈,我走了,这表放你这儿,要是坏了,你帮我修着,等我回来再拿。”老陈接过表,心里有点酸,“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也许明年春天吧,我想西街的老槐树了。”张大爷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老陈送他到路口,看着他上了儿子的车,车开远了,他还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块表,沉甸甸的。

从那以后,早上少了张大爷的絮叨,铺子里显得安静了不少。老陈还是每天七点开门,烧开水,泡浓茶,擦怀表,只是旁边的小马扎空了,再也没人跟他聊家常了。阿黄像是看出了他的失落,总蹭他的手,用小脑袋顶他的胳膊,老陈就摸摸它的头,心里能舒服点。

有一天傍晚,老陈正坐在门口看日落,忽然听到有人喊他:“陈师傅!”他抬头一看,是之前那个修“梅花”表的女人,身边还跟着一个老爷子,头发花白,精神却很好。“这是我爸,”女人说,“他听说表修好了,非要来谢谢您。”老爷子走过来,握住老陈的手,“师傅,谢谢您,这表走起来,我就像又听见我老伴说话了。”老陈笑了笑,“举手之劳。”老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块很旧的砚台,“师傅,我没什么好谢你的,这砚台是我年轻时淘的,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老陈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那我谢谢您了。”老爷子又跟他聊了会儿天,说他和老伴当年就是在西街认识的,那时候老伴在供销社上班,他每天都去买块糖,就为了看她一眼。老陈听着,心里暖暖的,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和林秀。

天黑下来的时候,老陈关了铺子,抱着阿黄回了家。他把张大爷的表放在客厅的抽屉里,把老爷子送的砚台摆在桌子上,然后烧水洗了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在演一部老电影,讲的是一对老夫妻的故事,情节很平淡,却让老陈看得入了神。看到一半,阿黄跳上沙发,趴在他的腿上,发出轻轻的呼噜声。老陈摸了摸阿黄的头,看着窗外的月光,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没有波澜,没有惊喜,却安稳,踏实,就像西街的石板路,平平坦坦,却能走得安稳。

秋天彻底过去的时候,第一场霜落了下来,西街的老槐树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老陈把铺子里的厚衣服找了出来,穿上了一件灰色的棉袄,是林秀当年给他做的,虽然有点旧,却很暖和。他还是每天七点开门,只是早上的风有点冷,他会多烧一壶开水,捧着搪瓷缸子暖手。王婶的早点车还是每天经过,会多给他递一根油条,“陈哥,天冷了,多吃点。”他还是会修表,会给阿黄喂吃的,会在傍晚看日落,只是日落的位置越来越偏,天色暗得越来越早。

有一天,陈悦又打电话来,“爸,我过年回去陪你。”老陈心里很高兴,却还是说:“不用特意回来,你忙你的。”“不忙,我已经买好票了。”陈悦的声音里带着笑。挂了电话,老陈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枯枝,忽然觉得,冬天也没那么冷了。他想起林秀常说的话:“日子就像钟表,只要表针还在走,就总有盼头。”

他走到抽屉边,拿出张大爷的那块表,上了弦,表针“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声音清脆,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阿黄凑过来,用鼻子闻了闻表,“喵喵”叫了两声。老陈笑了,把表放回抽屉里,心里想着,等明年春天,张大爷回来拿表的时候,一定跟他好好聊聊西街的变化,聊聊阿黄长肥了多少,聊聊陈悦回来过年的事。

等日暮无波澜,那就守着这波澜不惊的日子;等清秋又作罢,那就等着冬天过去,春天再来。老陈觉得,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更多的是平平淡淡,是那些藏在日常里的小温暖,是那些不经意间的牵挂,是那些看得见的盼头。就像他修过的那些表,有的新,有的旧,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却都在各自的时光里,滴答滴答地走着,不慌不忙,不离不弃。

他又泡了一杯茉莉花茶,捧着搪瓷缸子抿了一口,茶香袅袅,飘在满是表油味的铺子里,混着阿黄的呼噜声,混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混着远处隐约的叫卖声,成了西街最寻常也最踏实的风景。而老陈知道,只要这铺子还开着,只要这表还走着,只要还有人记得西街的老时光,他的日子就不会孤单,就总有值得等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