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影抬了头,额前沾了一粒泥,像一颗小小的痣。她望着皇后,又叫:“娘。”
这一声,比昨夜更轻,却比鼓声更响——它穿过二十一年的宫墙、阶石、戒尺、圣旨、羽林卫的刀光、宣武门的烽火,直直撞进皇后胸口,撞得她连呼吸都发出碎裂的声响。
皇后猛地俯身,把杏影整个揽进怀里。月白缎衫的广袖垂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将两人同时埋住。她没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抖,抖得石凳边缘那截杏枝被震落,花瓣碎成五瓣,散在脚边,像五滴未凝的血。
杏影感到有滚烫的水一滴滴落在自己颈后,顺着脊骨滑下去,烫得她几乎要蜷起来。她伸手回抱皇后,掌心摸到皇后背脊——那背脊瘦得能数清每一节骨头,却挺得比宣武门的城墙还直。她忽然想起五岁那年,自己跌进御花园的冰窟窿,皇后也是这样把她按进怀里,用体温一点点把她焐回来。那时她唤“娘”,皇后应得又脆又响;后来她不叫了,皇后也就不应了。原来她们都等着对方先开口,一等就是二十一年。
“娘,”杏影第三次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我以后再不砍树了,也不跟你犟了……我天天来陪你赏花,好不好?”
皇后还是没出声,只是抱得更紧,仿佛要把女儿嵌进骨缝。良久,她忽然低头,在杏影那道被削去一角的耳廓上,轻轻亲了一下——像亲一只受惊的鸟,又像亲一枚迟到的月亮。
那一吻落下,皇后终于发出第一声哽咽。极轻,却带着二十一年的风沙与血锈,像宣武门城头最后一声号角,像狼纛断裂时那截木芯里迸出的裂响。
雾散了,朝阳斜照,歪脖子杏树把影子投在母女身上,影子交叠,像一柄合拢的剑,又像一朵并蒂的花。
杏影伸手,去擦皇后脸上的泪,指尖沾了水,便在自己脸颊上也抹一道——像小时候皇后给她点胭脂,左脸点一下,右脸也得对称。她咧嘴笑,露出虎牙,笑得比朝阳还亮:
“娘,别哭。今日我陪你,明日我陪你,后日还陪你。剑我不练了,仗我也不打了,我就做你的女儿——只做你的女儿。”
皇后望着她,泪还在落,却终于弯了眼角。那眼角细纹里夹着二十一年的风霜,此刻被泪一浸,竟开出细小的花。她伸手,替杏影摘去发间一根草茎,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晨雾:
“傻孩子,剑要练,仗要打——但记得,打完回家,叫娘。”
杏影点头,额头抵着皇后额头,像抵住整个世界的温柔。
树下,那五瓣碎花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像一枚迟到的印章,盖在母女重新相认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