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初三刻,乾清门方才敲过云板,慈宁宫东暖阁的帘子却已掀起两次。
一次是太医院院判端着药匣躬身退出,一次是司礼监秉笔捧着黄绫折本疾趋而入。
杏影跪在金砖上,藕荷色襦裙铺成一朵未开的荷,指尖却冰凉——那道折子她虽未展开,却已听见里头墨汁的味道:是北狄可汗“求尚公主”的国书,墨迹里掺着羊酪腥,像一把钝刀隔了千里递到唇边。
老佛爷今日未戴护领,露出颈下一弯松皮,佛珠却一粒粒数得极快。
“皇帝怎么说?”她声音不高,案上鎏金小兽熏炉却惊得一颤。
秉笔太监头抵地:“回老佛爷,皇上说……‘北狄新并三部,兵锋正锐,若得宗女,可缓三年’。”
“三年?”老佛爷笑出一声冷嗤,“他倒会打算盘——用我孙女去换他三年高枕?”
尾音未落,黄花梨榻旁那盏琉璃宫灯“啪”地炸了个灯花,像替谁提前放了个冷炮。
皇后自屏风后疾趋而出,鬓畔金步摇晃出一串碎响,顾不得礼数,一把将杏影从地上捞起护在臂弯。
“皇额娘!”她声音发颤,却倔强地挺着脊背,“先帝遗诏,‘本宫女儿非军功不可和亲’,杏影未满二十,连册封礼都未行,如何能塞外嫁?”
杏影觉出皇后指甲陷入自己肩肉,疼,却暖——那日她偷听嬷嬷说“皇后娘娘咳血闭宫”,原以为是弱柳,不想今日竟肯为她挡刀。
老佛爷抬眼,目光掠过皇后略显苍白的唇,落在杏影空荡的压襟上——那尾“春水碧”小鱼仍静静伏在她衣襟里,鱼目黑钻被灯火映得像两滴将坠未坠的泪。
“你过来。”老佛爷朝杏影招手,声音软了半分。
杏影膝行两步,额头抵住老佛爷膝头,闻到沉水香里混着一丝苦药味。
“怕不怕?”老人以指腹摩挲她耳垂,那里还留着昨日被佛珠蹭出的浅印。
杏影摇头,发间银流苏扫过老佛爷手背,像小猫试探着舔舐。
“孙女不怕,”她声音轻,却字字清晰,“只怕一去三年,回来再认不得慈宁宫墙角的海棠。”
一句话,把老佛爷心口最软的那根筋挑得生疼。
老人忽然想起五十年前,自己也是十五岁,被先帝从江南带回,一路杏花吹满头,却再没回过故乡。
她抬眼,目光穿过窗棂,正看见院中那株歪脖子海棠——昨夜风大,落了一地浅粉,像谁剪碎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