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胡凡庸身死的消息不胫而走,而这一日,连下了数日的雪也停了。
卫骧将尸体送去了锦衣卫,以其自戕谢罪之名递于宫中。朱兴瑞自是盛怒,尸体的血窟窿正中心肺,手法狠厉果断,并非是胡凡庸自戕所能致。胡凡庸自戕的说辞骗骗旁人也就罢了,如何能糊弄得了他。
上朝之时朱兴瑞隐忍怒意,在百官面前重赏于他,却在下朝之际独留下他。
听闻卫骧被罚跪于奉天殿外的雪地整整五个时辰,还是皇后几次三番前来说情,朱兴瑞才将他放回府中。
此时宫门早已下了钥,待走出时,天色已黑。可他一眼便看见熟悉身影提着盏灯笼等在宫门外,灯烛将要燃尽,她的斗篷上都凝结了雪雾,也不知她在此等了多久,见到他来,她满眼笑意,“大人。”
“你等在这儿做什么……”卫骧接过她手中的灯,替她紧了紧斗篷,她手中的汤婆子已没了温热,双手亦是一片冰凉,“快些回府。”
尹昭清看着他膝间一片湿润,神色暗了下去,“圣上迁怒大人了?”
卫骧不在意地笑笑,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总要有人担起这罪责的,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圣上可有问罪于大人?”
“禁足五日,可这与我而言并非责罚。”卫骧侧眸看着烛火下熟悉的眉眼,身上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往后几日都能在府里陪你了。”
“好。”尹昭清笑笑,双手攥住了他的大手,笑得意味深长,“黎叔说,大人还会做元宝蛋糖茶,大人那是什么?”
卫骧哑然失笑,哪里听不出她的心思,“明日就做给你尝尝。”
她在一旁笑得餍足。
……
卫骧归来,胡凡庸身死,算得上是这几月来最大的喜事,府中本就是想替二人庆贺一番的,不敢张扬,便趁着年关之将至之际给府里添了喜色,灯笼高挂,辞旧扫尘,将年关所做之事赶先了一步。以至于众人都忘了卫骧是被圣上责罚在府中禁足。
宫里头那位知晓卫骧脾性,也未派人在卫府外严守,众人进出卫府并未受制,尹昭清亦时常往来。
蔡清闲不住,每日要登门三五回,全当将这儿当做了自家府邸,他说了,今年除夕待他在家吃歇再来卫府,届时给他再留一口就是。
往年最冷清的卫府如今算得上是门庭若市,如今他在朝中得势,不少高门世家便争相拜访道贺,卫骧只应付了几句便将人都遣走了。皆是些不重要的人,他不想多费功夫。
满堂喜气,终是让人在历经一切后有了片刻的安宁之意。
忽而有一日,不知怎么的,卫骧突然问起了薛易之。
算了算时日,薛易之是两月前离京前往嘉峪关,如今应当还在半途。
嘉峪关本就是苦寒之地,前往的皆是罪奴,一路行去无车马之便,自应天府徒步行至嘉峪关需三月有余,流放最难的是前行的这一路,若是流放再赶上冬日,饥寒交迫,不少人根本经不住如此长途跋涉,还未至嘉峪关,便害病又或是冻死在半途中了。
康健之人都受不住这般折磨,更不必说本就身上患疾亦或是……不良于行的,往年里,这些人多是还未走出两府就已遭不住罪死了的。
可也不知这一回是何人起了怜心,打点了差役,这一行的罪奴中有一人以木车拖行,虽简陋不堪,可与旁人相较,这已是天大的恩泽,就连获罪的妇孺也未有此善待。
而薛易之就坐在木板儿上,静静望着天,也不说话。
他从前也想过自己此生的结局。或是功成名就、或是名满天下,他亦想过自己兴许晚年凄惨,孤寡无依,可未想过,他会拖着这残破不堪的身子赴死。
与其说是前往嘉峪关赴死,倒不如说是等死。
他向来自负,万事他皆成算在心,从无差错,旁人根本奈何不了他。自傲如他,他从不会觉着这会是他的结局。可时至今日,真就落得这地步,他心中却是平静如一潭死水。
细细琢磨了一番,这一归宿似乎未尝不可……
除却嘉峪关太远,而这天一日胜一日的严寒。他最不喜的便是雨雪之日了。
可行至半途时,已是漫天大雪,来时粗布换了裘衣,衣身单薄,实在不敌严寒。他锦衣玉食惯了,何时遭受过这等罪,莫说是夜里能生炭了,这一整日能饮口热茶都是奢望。
这一路在他跟前冻死的就有好些个,起初还会有人嚎啕大哭,可再后来,等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众人便都麻木了,他亦不例外。到最后,他还能面不改色地从死人身上剥几身衣物下来,给自己御寒用。
明明就是要去死的,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又拼了命想活着。
再过半月便是年关,沿路皆是喜庆之景,显得他们这一行人愈发凄惨可悲,不过也不值得怜悯,他们都不无辜。
今年除夕还有他们一同陪着,也不算孤寂,如此一想,心中竟也不觉空落落的了。
就算他等不到那日……今日便也算是见过了。
大雪连下了几日,压弯了枝头,官道上的积雪已有脚踝深,还有人歆羡他不必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可他们不知,他的双腿已然冰凉麻木,就连燃着火堆他都已察觉不出暖意,更别说腿疾常伴的疼痛了。
不过麻木了也好,没有痛楚,他怕疼。
差役是在休整行队时察觉到他的异样,他双腿僵硬已根本动弹不得了。行队中无郎中,病死是命,无需医治,那他便也不在意了。
差役宽容,允他今夜可在火堆旁休憩。
他躺在石头旁,依偎着火堆,擡眸望天。
今夜月圆满,又是十五。自仲秋那夜后,这是他所见的又一个满月。他满足地笑了笑,望着那轮月失神,仿若回到了许久许久前。至于多久,他也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那日下学归府,他见到了一张稚嫩而陌生的面孔。
父亲见他回来,拉着他笑盈盈道:“易之,这是卫骧,卫大人之子,你应当听起过卫大人的。”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警惕着他突然造访,一个他一无所知的人突然闯入他的生活,这感觉他很不喜。
父亲并不罢休,将t那个名叫卫骧的少年拉到他面前,“卫大人在外,照顾不了卫骧,便将他暂且托付于你王伯父,他会在北平府住上好些时日,你伯父府中唯有明珠,可明珠只是姑娘,他二人总有不便。这儿一处的唯有你二人年岁相仿,卫骧只比你小一月,日后他与你一同去学堂念学,易之,你可要好好照顾弟弟,明白吗?”
他看着面前这个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的弟弟,实在说不出有多欢喜。
他慢慢察觉到,这个比他小了一月的弟弟实在不善言辞,简直是个闷葫芦。本以为自己已是寡言,可与卫骧相较,也还是不够瞧的,不过只要他问,卫骧都会开口回他。
后来他才知晓,卫骧母亲早亡,这些年跟着他父亲东征西战居无定所,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
卫骧父亲教过他习字,但也只是泛泛,他并未在学堂念过学,初来学堂时,他因跟不上夫子所授挨了好些板子。他这才看见,卫骧的手不似这个年岁该有的。不见肉态,反倒是瘦骨嶙峋,还生着许多茧子。卫骧喜刀剑,闲暇时总去山林中捡木头制木剑,卫骧还会割爱赠他,可他瞧不上,府里有真刀真剑,哪个不比他这个好。
卫骧气力大,似乎还学过些武艺,那些大他的孩子都打不过他。来挑衅了两回,吃了教训,灰溜溜逃走再也不敢来招惹了。
他原以为卫骧只是个蛮夫,却不想他天资聪慧,连学书也极快,只是个把月他便赶上了功课,处处胜过旁人,就连夫子也转而为笑常常夸耀他。
便是那一段时日,北平府学堂的学生极其厌恶卫骧,如今整个北平府的老爷夫人们哪个不是将卫骧作表率,与自家孩子所言的无外乎都是“你瞧瞧人卫骧,无父亲母亲在身侧教诲,却仍是严于律己,样样拔尖,你再瞧瞧你,哪里比得上人家一点儿?”
他也是那个旁人,卫骧样样都好,他似乎什么都赶不上他。父亲面上的喜色愈来愈少,待他愈发严苛。
可卫骧却是什么都不懂似的,还是每日来薛府寻他,他很少能出府,不过因卫骧的缘故,父亲与母亲便也极少约束他,他才得以出府喘上一口气。
他也不明白,为何卫骧与他同年岁,却懂得许多,分明自己才是他兄长,可回回在外皆是卫骧照应着他。卫骧事事都让着他,从不与他争辩,他原以为只是卫骧脾气好,后来他才明白,是他脾性使然,亦是他寄人篱下的无奈。
卫骧总带着前去北平府后山,那山无人打理,野货也甚多,在旁人还戏耍木弹弓打鸟时,卫骧已带着他漫山捉野兔。
在他眼中,卫骧无所不能。
仲秋那夜,卫骧在王家吃了团圆饭便来薛家寻他,他们爬上高高的屋檐,躺在房脊上望月。
那轮月极大,离他们又极其近,他们就这么躺着,以为往后年年如今夜。
“卫骧,你我二人一直是好兄弟吧。”
小卫骧看着他,眸中毅然,“嗯。”
“可我知晓你不会一辈子待在北平府的。”他有些失落,“你父亲可有说何时来接你?”
小卫骧摇摇头,“我不知,父亲已有半月未来信了。”
“我亦听父亲说,如今外头局势吃紧,不过应当要不了多久,我们也能见到改朝换代了。”
“嗯。”
二人又是一阵静谧,过了片刻,才听小薛易之道:“卫骧,等长大了,你可有想做的事儿?”
小卫骧看着他,似乎真在思索,半晌后,他摇摇头,“不知,我还未想过。”
“怎么会没有。”小薛易之笑道:“父亲说要我当大官儿,你要同我一道做大官吗?”
“大官?做什么官?”小卫骧问道。
小薛易之笑道:“做朝堂上最厉害的官儿,人人都惧怕我们的官,那才威风呢。”
可身旁之人却笑不出来,“可做官不是用来威风的,父亲说,做官是为生民立命,不该是谋自己私欲。”
“我知道……”小薛易之别过脸去,有些难为情,不敢看他,“那就做个好官儿罢。”
“你不想做官儿。”小卫骧戳穿他。
“什么……”小薛易之脸猛地一红,“我想做大官的,父亲说做大官好。”
“你应当做你想做之事,而非你父亲所愿。你是你他是他,你是薛易之,薛易之总有想做的事。”小卫骧郑重其事道:“你数术在学堂最为拔尖,连夫子都夸赞。”
小薛易之垂下眸,“你说得对,我……我不想做大官儿的……我,我想开间铺子,我想做买卖,可父亲说贾人低贱,说我胸无大志,不务正业。他说旁人是铁了心要做官,我倒好,这等家世却自甘堕落去做商。若做了商人,这辈子都做不了官儿了,他不许。”
小卫骧惋惜叹息,薛易之虽家事完满,可却需按部就班活在旁人的期盼里,“易之,这世上无大事小事,唯有你想做的之事。不论做什么,皆有其意义,就算是商贾,也可有番大作为,不比做官差。”
“是吗……”小薛易之撇撇嘴,他怎么就不信。
“自然。”小卫骧望着那轮满月,眼中是光亮,“易之,我也有想做之事。”
“什么?”小薛易之一溜烟爬起身来,凑到他身侧,“你说说。”
小卫骧一笑,“待新朝建立,我要做父亲那般的人,日后跟着圣上,替他平乱除奸佞,护天下太平,让新朝走向盛世,千秋万代。”
他嗤笑:“卫骧,盛世哪有你说得这般容易,仅凭你一人之力如何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