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八月雨季未过,接连几日乌云压城,阴郁笼罩。街巷来往行人亦是一脸凝重之色,近日大事连连,众人心照不宣。
先前数十官员弹劾卫骧却反被举发,此事不小,不过半日整个应天府都已传遍。可未料也就这半日工夫,局势一转,这百十罪名竟都是卫骧自作自演,他的罪证是假,可那些官员之罪却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圣上知晓他谋划一事自是恼怒,不过与内朝腐败、百官作乱相较,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大罪。念在卫骧是为肃清朝中奸佞才出此谋略,便也只罚了他在府邸禁足三日,随之就将这一案共计五十三人尽数交由他查办,说是那些罪证算起来足有一人高。
这几日罪臣一个个被送至锦衣卫狱中,却再未有人出来过,听闻入狱之人受尽酷刑,哀嚎痛楚之声自狱中传来,就连隔着三条巷子都清晰可闻,居于周遭的百姓日日受扰,吓得户牖大闭,更有甚者连家也不敢回。亦有人说,狱中有人经受不住凌虐,自尽而亡,每夜子时便有锦衣卫将尸体拖出,有人乍然碰上,就能瞧见那些尸体双臂见骨没了皮肉,足上被铁钉打穿,徒留十余个血窟窿,浑身寻不到一块好肉。
有人说卫骧公报私仇、滥用私刑。可亦有人说,此事圣上尽数知晓,卫骧所行夜皆是他默许。真真假假也无从印证,旁人也只能瞧见人是押着进去而被擡着出来的。至此,锦衣卫狱在众人眼中宛如人间地狱,世人称之诏狱。
而另一边的胡府尽是萧条,宅前是满地的阴司纸,落了一层又一层,胡遂安头七时的丧幡都还未撤下,与那白灯笼又与之一并多挂了七日。胡奉安虽已死一月有余,可胡府还是将他被送来的那日算作忌日,待给他过了头七再送葬。
府中连着半月丧事,在城中闻所未闻。有人忌讳,不愿在胡府所在的街巷走动,一来二去,胡府外门可罗雀,更显凄清,唯有哀哭声自府中断断续续传出。兴许是悲痛至极而无声,胡府一入夜便陷入一片静寂,宛若一座死宅。
亦有传闻道胡夫人疯了,整日在府里寻胡奉安兄弟二人,而真见了胡奉安的尸体她也不认,见了人就扬言要将其丢出去。不过此事真假唯有胡府人知晓,旁人也不得而知了。
……
尹昭清坐在殓房之中,与正在验尸的于回舟说着这些事,她连说了半个时辰,可于回舟只是不时回应两声,并未有想与她深谈之意。
她见于回舟都要将那尸体翻上第九回了,没忍住开口,“于先生,你近日是怎么了?怎么总觉着有心事,我与你说话你也不应,前些日子来寻你也找不见你踪影,这几日拢共算起来也就前些天在太平门见过你,我怎么觉着你在避着我?”
于回舟验着尸的手一顿,“三姑娘,你多虑了,我近日繁忙,实在抽不开身去见你。”
繁忙?近日城中皆是大事,朝中人人自危,坊间百姓自然也不敢再生事,反倒比往日还太平些,送来义庄的尸体自然少之又少,她也不知他所言的繁忙是在忙什么,见他有意不肯多说,她也不逼问,“于先生,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与我说,别藏着掖着,若我办不成的,再寻蔡大人与卫大人就是。”
他幽深的眸色泛着波光,在摇曳烛火中微闪,“并未有什么事,只是常樾回了钱塘县,又留我一人在此,未免显得孤寂,这些日有些不自在罢了。”
“原来是这儿事,蔡大人早已说了,他只要得空便在府中,你大可去寻他,又或是你派人递个信来,我来陪你解解乏也未尝不可。”
可于回舟只微微摇头,他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仍是沉默。
“如今指日成功,应当要不了多久,父亲与于老先生便可清白于人间。”尹昭清撑着下颌望着窗外,“眼下只需等着,看卫大人与左相谁更沉得住气了。”
卫骧严守着锦衣卫狱,每日将胡凡庸党羽一个个地送入其中,人在严刑逼问之下也不知会说些什么,狱中口声紧,根本无一消息透露出来。最为煎熬难耐的便是左相了,就看他可还能坐得住?
“于先生,你说是不是?”
于回舟正写着尸状,被尹昭清这声一惊,笔尖一偏,污了大半桑皮纸。
尹昭清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眸色暗淡下,“你若身子不适,还是回家中好生歇着,我改日得空了再来寻你。”说罢,她起了身往殓房外去。
于回舟看着已废的尸状,搁下了笔,他迟疑再三,唤住了已走到窗台旁的人,“三姑娘!”
尹昭清回眸,她眉梢微挑,示意他只管说着。
“我有一事想问你。”于回舟唇角隐隐发搐,他紧着神t色看向她,可在对上她清眸时,他又心生怯意匆促别过眼,“不是我的事,是常樾……他临走前与我提及,此事困扰他良久,他不知应当如何才来寻我,可我也拿不定主意,便来问问三姑娘。”
“何事?你说就是。”尹昭清有些诧异,她极少见于回舟会如此。难怪心神不定的,原来是藏着事儿。
“常樾与我说,他有一挚友,这位挚友助他良多,他心中感激不尽。挚友有位至亲,早年他还得过其恩惠,但不幸之是这位至亲因故逝世。而他近日才知晓一事,这位恩人身死似乎与他有关。”
于回舟看着她,喉间像是堵着什么一般难受,带着几分苦涩开口道:“他不知此事要不要与他那位挚友说,便来问我该如何,我也不知如何作答,便未回应他。这两日总回想起此事而郁结在心,便想着来问问三姑娘。”
“三姑娘觉着他要不要与这位挚友和盘托出?若说了,这位挚友可否会原谅他?他心生胆怯,生怕那挚友怨恨自己便一直未敢开口。”
尹昭清神色有些沉郁,垂着的眉眼微动,似乎真在思量此事,“此事问你问我都做不得数,那便看常樾如何想了,说与不说抉择在于他,旁人逼不得。再则,那位挚友原谅与否我也不知,我并非是他挚友,无法设身处地,更不可替他做决定。此事儿落在不同人身上,境况不一,我也作不了答,你让常樾随心就是。”
他疲态毕现的声音之中浸着一丝沙哑,“那若是落在三姑娘身上呢?”
尹昭清笑了笑,“这世事哪是‘若是’二字便能做得了数的?我说了我并非那人,你又岂能将旁人的事儿安在我身上。此事我是真作不了答。”
于回舟薄唇微动,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在对上尹昭清的目光时,他唇角勾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好,那我就让他自己抉择……”
尹昭清微微颔首,“那我先回府了,你好生歇着。”
“好。”于回舟目送着她离开,无人瞧见烛火下是他微红的双眸,他看了许久,无力而安静地垂下。
他缓缓合上殓房的门,将自己关在了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之外……
马车驶离义庄,尹昭清掀开帷裳又往身后望了一眼,待燥热的风扑面,她才收回目光。
她坐在车舆中,只觉得这一方狭小的天地压得她喘不上气来。风拂过,帷裳露出一角,巷中的袅袅炊烟枕着晚霞在暮色中弥漫,来往之人步履满是轻快,口中还在今日最后的吆喝。如今就连这烟火气竟都是她歆羡的……
她还未来得及伤怀,就听闻有急促的马蹄声自车舆之后而来,她并未认错,马蹄声在车舆旁戛然,伴着马儿的一声嘶鸣。
她往外张望,见来人是蔡清,只他一脸焦灼,见她在车舆中时长舒了口气,“好在遇上你了,你可得空?随我去一趟胡府,出事了!”
胡府?“出什么事儿了?”
“胡凡庸跑了,胡夫人死了。”
“什么?”
……
胡府外围着十数人,皆是周遭得了消息来一眼究竟的百姓,不得已,蔡清只能带着她往偏门去,如今胡府上下皆由锦衣卫看守,他二人入府不费吹灰之力。
分明还只是八月,可胡府却处处渗着凉意,院中回廊皆挂满了白灯笼,满园繁花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地阴司纸,灵堂摆着十数丧幡,如今也凌乱地倒在地上,无人拾掇。
“原本还未有人察觉的,胡府也瞒得好,外人皆不知。可半个时辰前,有婢子发觉胡夫人自缢在正房中,府内无主事之人,下人们乱了阵脚,派人出府寻大夫时被人撞见,众人这才知晓左相已不在府中了。”蔡清见四下满目凄白,不由感叹了声,“一个两个的,看来胡家丧事得一桩接一桩,丧幡都撤不下了……”
尹昭清阖了阖眼,抿着唇未语。
蔡清带着她往内院去,不过只在院门外便停了下来,“我并非锦衣卫,不查案,入不得内,你自行进去吧。”
“好。”
尹昭清转而快步往内去,卫骧也在院中,他早已派人将尸体擡了出来,而胡成玉与胡成瑶二人便呆坐在一旁,她们面露痛楚可却哭不出一声来,满眼麻木与呆滞。
“大人……”尹昭清好几日未见他,却不想再见竟是在这儿,他眼下的倦意难压,可在见到她时,那双阴郁的眼眸还是拂过一抹清亮,“你来了。”原本他是想让蔡清寻于回舟来的,可胡夫人毕竟是府中女眷,他前来多有不便,人死了,多少也该留些体面。
尹昭清上前查探尸体,地上之人血色尽褪,唯有颈间一道乌痕。她才伸手探上,身侧便窜出一人作势来推她,“别动我母亲!”可人还未贴近,便被卫骧拿剑鞘抵开。
胡成玉退了两步,身子虚弱地根本站不稳一下栽倒在地,眼下她不似方才痴愣,只恶狠狠地盯着尹昭清,“不用你假好心!尹昭清,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你验尸又有何用,我母亲便能活过来了?是你,是你害死了我母亲!”
尹昭清从尸体上收回目光,冷冷道:“你母亲是自缢的。”尸体上并无挣扎的迹象,看来是一心求死,人也已死了一个半时辰了。
“她不是!”胡成玉几近疯魔,“我母亲就是你害死的,若不是你,我兄长不会死,母亲亦不会悲痛欲绝了结此生!都是因为你……你回应天府做什么……若不是你执意要翻起旧案,我家中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尹昭清只是静静胡成玉,也不愿再与她辩驳,在她看来,她们母亲与兄长都死了,唯一可依靠的父亲也弃她们而去,如今的胡成玉与胡成瑶也不过是个可恨而又可悲之人罢了。
她蹲下身,给胡夫人查验了伤势。
“人是自缢?”
尹昭清明白卫骧问她之意,她颔首,“是。”
卫骧听闻,摆了摆手,“来人,好生安葬了罢。”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见人要将尸体擡走,失神的胡成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她捂着伤口忍下疼痛匍匐着身就要来拦,哭得声嘶力竭,无视尸体上已生出的尸斑,“我阿娘还未死,大夫还未看过呢,你们将她留下!你们别将她带走……我求求你们,别将阿娘带走,父亲不要我们了……我们只有阿娘了……你们别将阿娘带走,劳烦请宫中太医来给我阿娘瞧一瞧可好?”
尹昭清在一旁看着,心中无一丝波澜,她发觉时日一久自己也变得麻木不仁。看着胡成瑶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她竟毫无怜悯之意,只觉着可笑。
他原以为左相连夜将三人送出城,他定当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是个好夫君好父亲,可未想胡奉安一死,他便能抛下妻女于不顾。原来那些皆是假象,他骨子里便是自私自利之人,母女三人他已无利可图更成他拖累,他便可毅然弃之。
看着胡家姊妹二人的身影落在身后,尹昭清才开口:“大人,左相是今日逃出的?”
“昨夜亥时。”
昨夜亥时人就逃了,可他似乎并不心急,“如今各城有人值守,他又如何逃得出去?”
“他往观音山去了。”
尹昭清眉心一拧,他竟还不死心,“如今左相数罪在身,圣上也拿他无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