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骧眉一蹙,“你说她?”虽未言明,可二人心知肚明。尹姝也不说话。
卫骧扶了扶她的身子,继而往山下去,“你与她不一样。”
尹姝微微擡眸。
“那夜走得急,许多事来不及细说。”卫骧叹了声气,“可还记得在燕春楼时我与你说过,许久前我本可以救下一人,可后来我未保下他,也未保住他家人。”
嗯,她自然记得。
“我去的晚了些,他与我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临终托孤。”
尹姝随之想到什么,“就是大人安顿在武昌府的那位姑娘?”
“嗯。”卫骧淡淡应下,“不管是因往日恩情还是道义,我都不能弃她不顾,尹姝,你能明白吗?”
尹姝心口发涩,有些沉重,“嗯,我懂——想来,那位大人也是极好的人吧。”
“嗯,他很好。”卫骧声音愈发柔和,“我无父无母,平日游散惯了,自奉菲薄,吃穿皆无所求,倒是他总念着我,每回更季,便会给我送两身新的衣物来,皆是他夫人缝制的。”
尹姝双眸微闪,她有些想阿娘了……阿娘手也巧,每年更季的第一身衣衫必是阿娘缝制的,阿爹有,她有,阿姐有,阿兄亦有,她从不落下谁的。
卫骧幼年失母,能得那位夫人照料也是幸事。
见卫骧不说话了,尹姝打破沉寂:“大人先前说过,此事还未到时机,不可言说。”
“是不能再说了,就说到此处。”
“那大人为何还说方才那些……”她总觉得他今夜与往日不太一样。
他嗓音微沉,恳切道:“怕你多想。尹姝,此事我不会瞒着你,若时机得当,你若愿意,我便带你去见见她,可好?”
她听出来了,这是他的又一许诺。尹姝唇角微微勾起,颔首,“好。”
心口发暖,也不觉夜露的凉意。方才她走着分明极长的路在他脚下却也不过须臾,不过儿二人便已至半山。
“大人!”如有当头一棒,尹姝猛然t惊醒,浑身一震。
“别乱动。”卫骧闷声。
“大人!巧儿还在山上,她一人下山,必然夜不辨路。”实在罪过,她才想起这事儿来。
卫骧轻叹了一声,“你以为我是怎么寻着你的?”
尹姝恍惚,“大人方才见到她了?”
“霍礼送她下山了。”
那便好。尹姝心头一暖,“大人是怎么知晓我们在此的?”
“城内外大肆搜查,他们被逼急必然今夜有所行动,我派了所有人今夜在附近众山中搜寻。我只是觉着若你有幸逃出,多半会往此处来。没有火,你夜里不太能看清路,往山阴处走,好歹能顺着水流声下山。”
尹姝瞥瞥嘴,他连这也能猜到?“这里这么多山?大人怎么就知我在这座山中?”
“我也不知。”他不敢想,若今日来的不是他,是不是又会与她错过……可好在他赌对了。
尹姝心有余悸,“方才我还以为是他们捉我来了,我有些怕……还以为又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日子。”
“不会的,如今我在这儿,不会让你再出事。”卫骧心口抽疼,一遍又一遍安抚着她。
“他们说要把我卖去扬州,大人,你知晓是为何吗?”
托着她的手一紧,卫骧似水的眉眼刹那结成寒冰。耳畔回响起薛易之的话来:
‘说是扬州一代起了以豢养年幼女子为乐之风,是为瘦马,你说尹姝会不会被人带去了扬州?’
瘦马……
卫骧心揪起,他故作不知:“扬州?这些年有不少人暗中做着牙婆的勾当买卖奴人,他们多半如此。”
“可我瞧着不像是,奴人买卖能挣多少,何至于让他们这般铤而走险,而且,他们还无意间提及一位杜大人,这杜大人似乎是他们买家。”
“杜大人?”卫骧声一沉。
“大人知晓?”
卫骧淡声道:“尹姝,这些事你无需再费心,我会处置。回去后你只要好好养身子就是。”他顿了顿,话声有些沙哑,“你瘦了许多。”
自顺天府出来时蔡清还说他将她养得极好,他本不觉得,可今日见她只觉得这十日恍如隔世,她瘦得干巴巴的,两颊腮肉失了大半,眼窝微陷面色蜡黄,他背着她都察觉不出什么分量,她的每一处皆在告诉他她过得很不好。
“尹姝。”他胸膛隐隐发涩,闷得要喘不上气来,“对不住,你本不该遭受这些的。”
“大人,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她害怕卫骧的愧疚,她怕往后他待她的好也是源于今日的愧疚,更何况此事本就不是他的错,他无需担下过责,“只是些皮外伤,不打紧的。”
卫骧沉声:“你管这些叫皮外伤?”
尹姝闷闷哼了两声不说话了。
卫骧往山下瞥了眼,“下山还有一阵子,若累了,就睡一会儿。”
尹姝摇摇头,“我不困。”
她好不容易才见到他,她舍不得,想再贪恋这片刻只有她二人的宁静。
他不说她不提,可她知晓自己伤得不轻,她更怕自己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
“我陪大人说说话,好不好?”
卫骧轻笑,是今夜难得展露的笑颜,“究竟是谁陪着谁?”
“我陪着大人。”尹姝唇角微扬,“大人只有一人,日后我陪着大人,那便有两人,大人就不会孤独了。”
卫骧笑意顷刻间刹住,他顿足不前,“你说什么?”
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又一回跳动。
尹姝才出口便察觉自己过于直言,正后悔轻易说出口就又遭他一问,她连忙靠在他肩上合起眼,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困了,我要睡了。”
“睡吧。”卫骧也不追问,只是脚下的路更为平坦。
直至很久很久,久到尹姝真要睡过去时,才听到他缓缓开口:
“好。”
后背上的人没有回应他,只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可他自己知晓他已欣喜得将要满溢出来。
蔡清总说他不懂男女之事,可他不以为然,他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他从前无欲无求,觉得一生也不过如此,可如今他似乎也有了所求的人与事。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生出的情愫,或许是她冒雨给他送来氅衣之时,或许是薛母迁怒他时,她毅然地挡在他身前。
又许是更早……
蔡清说得不错,这大明上下仵作这么多,他为何会带一个瞧着还未及笄的姑娘前去盖州,又将她带离辽东……
若是担忧其安危,大可多派些人留在她身侧,他还护不了她吗?可他偏将她留在身边,辽东再危险还能险过应天府不成?
或许在那时他已有了私心。
他偏头看了背上的人一眼,在说于她听,又像是喃喃自语,“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活了二十多年,他突然开始期盼明日。
山口早已等着一道身影,见卫骧出现,忙上前接过火把,“大人!人都抓到了,可要交由刑部。”
卫骧声一暗,“留着。”
“是。”霍礼会意,看向卫骧背上的人,“大人,尹姑娘她——”
卫骧示意他噤声,他瞥了眼已经睡过去的人,“她好不容易才睡下的,莫要惊扰了。去将大夫带来。”
“是,不过大人,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若不打紧,明日再议。”卫骧不加停留,径直往他身边走过。
“大人。”霍礼快步追上,“是三姑娘来了。”
“谁?”卫骧眼底带着一缕诧异。
霍礼轻咳了声,惊觉这三个字在外不能提及,改口道:“姜姑娘来了。”
卫骧静静望着他,眸若寒冰,“她怎么来了?”
“大人将安排在武昌府的人尽数撤走,姜姑娘有所察觉,在院中大闹,以死相逼说要见大人,文鸳没了法子……”霍礼越说声越轻,“便将人带来了……”
“荒唐!”
“那大人可要去见见?”
“不见。”卫骧冷声,“将人送回去,就说是我的命令。”
“是。”
二人的动静惊动了背上的人,尹姝隐约觉着停下,她迷迷糊糊道:“大人……”
卫骧周身的寒气一褪,轻柔道:“怎么醒了?再睡一会儿。”
她睁不开眼,“伤口疼……”
卫骧将她冰凉的手放入自己衣襟之中,“再忍忍好不好,我们马上就能入城了。”
“能……回家了……”
“嗯。”
“好……”
卫骧示意了霍礼一眼,霍礼忙将二人往马车处引。
待身影消失于夜色中,密林中才又晃过两道黑影。
“公子,尹姑娘被寻回来了,您也该心安了。”
“还是让他抢了先。”
“公子,卫大人只是得了运,况且公子如此费心费力尹姑娘也会知晓的。”
薛易之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根木拐,嘲讽一笑,“你不必拿这些话宽慰我,我不过就是个废人,拿什么与他比。”
“公子!”
“你说,若我这条腿与常人无异该有多好。也不至于此时只能在此看着。”
“多可笑啊,是不是……我连上山去寻她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