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年,仲夏,六月二十五日。
上午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子,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广袤的森林之上。虽然树冠层叠,筛下了些许光影,却滤不掉那令人窒息的酷热。气温灼人地攀爬至三十七度,空气中饱含着近乎凝滞的湿意,湿度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七十八。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棉絮,汗水甫一渗出皮肤,便迅速被这厚重的空气黏住、裹挟,让人浑身黏腻不堪,仿佛置身于一座巨大的、无形的蒸笼底部。
在这片看似生机盎然却暗藏杀机的森林边缘,一个巨大的、宛如大地伤疤的深洞赫然撕裂地表。洞口直径数丈,边缘怪石嶙峋,向下望去,只有一片吞噬一切光线的浓稠黑暗。这洞口深入地壳深处几十米,深不见底,是通往未知领域的恐怖门户。就在这洞口上方不远处的隐蔽山壁间,凿有一个更为人工化的山洞入口,此刻,那里正上演着无声的监视与对峙。
耀华兴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撞击着紧绷的胸腔。汗水沿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她却不敢抬手去擦。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透过山洞入口藤蔓垂挂的缝隙,死死锁定着下方深洞口附近如同鬼魅般游弋的身影——刺客演凌和武将益中,以及他们麾下那支散发着冰冷杀气的数千精锐士兵。那些士兵身着便于林间隐匿的深色皮甲,武器在炽烈的阳光下偶尔反射出刺眼的寒芒,如同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鳞片。他们没有大规模搜索,只是牢牢扼守着洞口和周围的关键区域,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等待着猎物的现身或闯入。
“不能再等了。”公子田训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流摩擦唇齿的嘶嘶声。他紧贴着冰冷的岩壁,英俊的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汗渍,眼神却闪烁着困兽般的决绝。汗水将他深色的劲装浸透,紧紧贴在精壮的身躯上,勾勒出蓄势待发的线条。“上面的人不会放弃,
三公子运费业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他看了一眼身边沉默寡言却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火山的公子红镜武,还有他那年纪尚轻、脸色有些发白却努力挺直脊背的弟弟红镜广。“这洞……深不见底,里面是什么鬼东西谁也不知道。”运费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源自对未知深渊的本能恐惧。“但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演凌和益中瓮中捉鳖。他们的耐心,是在等我们耗尽水和力气。”
红镜武没有言语,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紧握着腰间佩剑的手背青筋暴起。红镜广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小声道:“哥,我听你的。”
耀华兴最后扫了一眼下方严阵以待的敌人,那些士兵如同沉默的雕塑,只有偶尔调整姿势时甲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才证明他们是活物。她收回目光,看向身边几位公子,眼神坚定。“走!趁他们注意力还在洞口正面和周围的密林。”她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动作要轻,要快!”
借着上方山洞入口处几块巨大凸起岩石的阴影,以及洞口上方垂挂下来的、被热气蒸腾得有些蔫萎的藤蔓的掩护,五道身影如同壁虎般,沿着陡峭却并非完全垂直的岩壁,极其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向下移动。岩石被阳光烤得滚烫,指尖触碰上去几乎要被灼伤。每一次落脚都必须精确无误,寻找最微小的凸起或缝隙。每一次身体的移动,都伴随着碎石簌簌滚落的细微声响,每一次声响都让他们心脏骤停,屏息凝神,直到确认下方没有任何异动传来,才敢继续。
时间仿佛被这酷热和高度紧张拉得无比漫长。汗水浸透了后背,又被炽热的岩石瞬间蒸干,留下一层白色的盐渍。就在他们终于抵达深洞边缘那片相对平缓的斜坡阴影处,几乎能感受到从洞口下方涌上来的、带着浓重土腥味和腐朽气息的阴冷气流时,耀华兴下意识地再次回头向上瞥了一眼——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似乎穿透了藤蔓的缝隙,正牢牢锁定在她刚才藏匿的位置!刺客演凌!他察觉了?!
没有时间犹豫!几乎是本能驱使,耀华兴低喝一声:“跳!”话音未落,她已率先纵身,义无反顾地跃入那片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黑暗之中。紧接着,公子田训、三公子运费业、公子红镜武和红镜广,没有丝毫迟疑,一个接一个紧随其后,身影瞬间被深洞的幽暗所吞没。
身体在短暂失控的下坠后被一条陡峭向下、布满湿滑苔藓和松散碎石的天然斜坡接住。他们翻滚着、碰撞着向下滑去,坚硬冰冷的岩石撞击着身体各处,带来阵阵钝痛。不知滑落了多久,或许是几十米,或许更深,脚下终于触及了坚实的地面。巨大的惯性让他们狼狈不堪地滚作一团,浑身沾满了黏稠的淤泥和不知名的黏腻物质。
洞底并非绝对的漆黑。一些散发着幽幽微光、形态奇特的真菌附着在潮湿的洞壁上,如同鬼火般提供着极其微弱的光源,勉强勾勒出眼前景象的轮廓。空气瞬间变得阴冷刺骨,与洞外三十七度的酷暑形成地狱天堂般的反差。那浓重得化不开的寒意裹挟着万年积累的土腥、岩石的冰冷气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霉朽味道,争先恐后地钻入他们的鼻腔、肺叶,让人忍不住想要咳嗽,却又死死捂住嘴,生怕一点声响惊醒了这沉睡的地下世界。绝对的寂静笼罩着一切,只有浑浊的水滴从极高处的洞顶岩缝渗出,坠落下方积水潭中发出的“滴答……滴答……”声,如同某种古老而冷漠的计时器,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瘆人,每一声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当他们喘息稍定,借着那微弱得可怜的荧光环顾四周时,一股比这物理的冰冷更深邃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眼前,并非想象中的单一甬道或开阔的地下空间。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天然迷宫入口。巨大的、形态诡异的石柱如同巨兽的肋骨,支撑着高耸不见顶的穹隆。在他们立足的狭窄平台之外,是数条蜿蜒曲折、通向不同方向的天然甬道入口,洞口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都隐没在更深的、连荧光菌也无法穿透的黑暗里。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借着荧光仔细观察洞壁和地面,可以看到极为奇特的地质构造——那些岩石纹理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层层叠叠的……回字形结构!巨大的、环状的褶皱一层套着一层,大的环壁可能高达数丈,小的环壁则如同雕刻般精细,仿佛整个空间是被一只无形的神之手,以回旋的方式反复镌刻、挤压而成。这不是人为的奇迹,而是亘古沧桑的地质伟力留下的、充满诡异美感的天然囚笼。
“这……这是……”红镜广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死死抓住兄长红镜武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公子田训的脸色在幽光下显得异常难看,他蹲下身,用指尖触碰着那冰冷、湿滑、有着清晰螺旋纹理的岩石地面。“天然迷宫……无限回形……”他低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刚刚逃脱追兵的短暂庆幸。
“走!”耀华兴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的眼神在幽光下异常坚定,尽管深处也藏着一丝不安。“无论前面是什么,总比回到上面送死强。选一条路,保持警觉,留下标记!”
他们选择了看起来相对宽阔的一条甬道,用佩剑在入口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刻下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标记。踏入甬道,阴冷的气息更加浓郁,每一步踏在湿滑的地面上都发出轻微的回响,又被厚重的黑暗迅速吸收。荧光菌更加稀少,光线微弱到只能勉强看清身前几步的范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他们压抑的呼吸声和沉重的心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他们小心翼翼地前行,绕过奇形怪状的石笋,跨过地下暗流形成的小水洼,精神高度集中,感官被放大到了极致,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或微光的变化都可能引发致命的攻击。
然而,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具体时间的流逝在这绝对的黑暗中变得模糊不清。疲惫感如同附骨之疽开始侵袭全身,每一步都变得沉重。就在他们感觉已经深入了迷宫腹地之时,走在最前面的耀华兴脚步猛地顿住。她手中的短剑指向地面一处极其微弱的反光——那是一个刻在潮湿岩石上的、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十字标记!
所有人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们回到了起点!回到了那个刻下标记的甬道入口!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包裹了每一个人。公子田训一拳狠狠砸在湿冷的岩壁上,沉闷的回响在死寂的通道里显得格外刺耳。运费业靠着岩壁滑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标志性的回形纹理。红镜广紧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恐惧的泪水涌出。就连一向最为沉静的红镜武,握剑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