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阿克托比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座城市不靠浮夸惊艳你,而是靠一种沉沉的气场,像钉子一样,钉进你的记忆里。
它不高、不广,也不喧哗,却像一个老兵站在边境,一动不动地守望着风沙。它的每一寸土地都透露出粗粝与刚硬,每一块砖都仿佛浸泡过铁锈与热浪。我从车站走出来时,脚下是干裂的土地,耳边是呼啸的风,那风带着沙砾,也带着一丝莫名的力量,直往骨头里钻。
阿克托比曾是冶金帝国的一枚铁齿轮。老苏联留下的炼钢厂至今横躺在城市边缘,如同沉睡的钢兽。
我跟着一位满头白发、名叫谢列克的退休技师走进旧厂。他的背驼了,但每说一句话,嗓子里仿佛都有煤灰和铁屑:“年轻时我们拼命打铁,那时一锤一火,全靠手。热炉像地狱,我们却甘之如饴。”
他把我带进一间高炉遗址,那炉子高约四米,炉膛焦黑。我伸手轻触,一种温度似乎仍然在壁上游动。
“你听。”他轻轻说。我凝神,耳边仿佛真有声音传来——那是火焰的呜咽,是钢水的呻吟,是锤子落在铁上的一声又一声命运回响。
我在《地球交响曲》写下:“这不是钢铁厂,这是记忆熔铸之炉,是一座城市的骨骼。”
他带我来到厂区后侧,那有一堵刻满名字的墙。我看到“谢列克·别克塔尔”被粗刻在中间。
他顿了顿,道:“那年我刚满二十,一锤砸下去,炉火喷起两米高。我吓得不敢动,但也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是属于这口炉的。”
他把手掌摊开,满是老茧与划痕。“我们这代人,哪怕退休了,骨头里还响着锤子声。”
厂区的最后一角,是一座小型纪念馆,里面展出着昔日工人的工作证、手绘图纸和斑驳的奖状。我看见一块老木牌上写着:“用火锤炼铁,用汗铸人心。”
我低声念出这句话,仿佛胸腔都震了一下。
纪念馆门口摆着一尊全身锈红的工人雕像,双手持锤,面容坚毅,站在风中不动如山。我绕着雕像走了一圈,仿佛能听见岁月在钢铁中喘息。
“我们是炉火里打出来的。”谢列克站在我身后,重复了这句话,仿佛是在说一则城市的诞生神话。
我走进市中心的蓝白清真寺,正值礼拜前时刻。外头的风像鞭子抽过街角,卷起黄沙,拍打着每一块石砖。但进了寺里,却是一片安静。
大殿内,信徒跪伏,祈声如潮,像是一种来自大地的低鸣。穹顶上的光线洒下,每一个人的面孔都似被净化。我站在后排,闭上眼,感觉整座城市的喧嚣在此刻静止。
一位女讲解员卡米拉走近我,她声音轻柔却不失坚定:“你知道风为何总绕着这里吗?因为它记得这里曾是灵魂的港口。”
我看着她纤瘦却坚定的身影,心中一震。信仰之力,不需要高声,它只需在风中站得稳。
我们走进后院,那里有一口老井,据说是百年前由信徒徒手挖成。风从井口吹上来,发出悠长的声音,像是一首古老的圣歌。
卡米拉望着井口:“你听到了吗?这是我们的心跳。”
我写道:“在这风里,阿克托比不高声赞美,而是用静默诵经。”
离开前,一位长者送我一块缝有经文的小布袋:“路上有风,也有神的眼睛。”我郑重收下,把它缝在衣襟内侧。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身上的风声轻了些许。
阿克托比的黄沙市,是这城市最有“人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