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忆梦承父志,幽室顿悟释尘心
靖康十一年秋,汴梁,诏狱深处。
石室无窗,唯有铁门上方一掌宽、尺许高的窥孔,偶尔漏入一丝微弱如萤火的光线,映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如同破碎的时光碎屑,无声飘零。四壁是冰冷潮湿的巨石,凝结着一层滑腻的暗色水汽,触之冰寒刺骨。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血锈、腐木以及一种绝望浸透后的死寂气味,沉重得令人窒息。
陈忠和一袭单薄囚衣,静坐于冰冷的石榻边缘。身躯因长期的幽禁而显得清瘦,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傲骨在支撑着他,不容折弯。他缓缓闭上双眼,试图抵御这无孔不入的孤寂与压迫。渐渐地,狱室的阴冷与现实的残酷悄然褪去,意识沉入一片朦胧而温暖的往事之海……
梦境之初,是开德府老宅那熟悉的院落。
天光澄澈,榆钱纷飞。年轻的母亲赵明玉,一身素净襦裙,坐在廊下绣架前,纤指翻飞,目光却时常飘向院门方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期盼与…淡淡的哀愁。年幼的自己,蹒跚着扑到母亲膝前,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娘亲,爹爹…爹爹是什么样子?他在哪里呀?”
母亲停下针线,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声音轻柔却带着无比的坚定:“和儿的爹爹…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大英雄。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做着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保护着很多很多的人…等和儿长大了,就能见到爹爹了。”
“英雄…”这个词,如同种子,深深埋入幼小的心田。他对父亲的想象,是模糊而高大的,披着金光,战无不胜。
画面倏忽流转,宣和六年,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
老宅那扇平日紧闭的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悄然步入。那人身形挺拔,面容被暮色与旅途劳顿刻上了风霜的痕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深邃如夜星,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温和与…探究。他目光落在院中正蹲在地上玩泥巴的自己身上,微微一怔,随即,嘴角缓缓勾勒出一抹极温暖、极和煦的笑意,那笑意瞬间驱散了他周身的冷硬与疲惫。
“和儿?”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有些沙哑,却丝毫不令人害怕。
自己愣愣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下意识地点点头。男人蹲下身,毫不介意他满手的泥污,轻轻将他抱起。那臂膀坚实而有力,怀抱带着外面风尘的气息,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我是爹爹。”他说,语气平静,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那次的相聚短暂如昙花一现。父亲在家中只停留了寥寥数日,多是与母亲在房中低声密谈,或独自一人对着地图沉思。对自己,他却总是极有耐心,会笨拙地陪自己玩木马,会抱着自己看星星,会用那双能画出精密机械图纸的手,给自己折纸船。他的笑容总是那样和煦,对自己学业如何、是否调皮,从不在意,只反复问:“和儿今日开心吗?”那份纯粹的关爱,悄然融化了他最初的陌生与畏惧。离别时,他再次将自己高高举起,那时才惊觉,父亲的臂膀是如此强壮,仿佛能托起整个天空。
再次清晰相见,已是靖康元年,汴梁城中。
满城皆传颂着父亲汴梁城外大破金兵、挽狂澜于既倒的赫赫武功。一家人终于团聚,住进了御赐的宅邸。自己也被安排入东宫,与太子一同读书,更有禁军中赫赫有名的教头亲自打磨筋骨。母亲每晚看着自己身上练武留下的青紫淤痕,总是心疼得直掉眼泪。而父亲,依旧是那副和煦的模样,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筋骨打熬,吃点苦头,方能成器。但记住,强身是为护己护人,非为逞凶斗狠。”他的目光深远,“读书明理,练武强身,最重要的是…这里,”他手指轻轻点在自己心口,“要装得下悲悯,装得下公道。”
随后数年,是父亲如同彗星般崛起、光芒照耀整个大宋的时代。
朝堂之上,他雷厉风行,推行新政,清查亏空,设立天工院;疆场之外,他运筹帷幄,安定大理,征伐金国,底定安南,臣服吐蕃……每一桩功业,都足以在凌烟阁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彪炳史册。父亲受封秦王,权倾朝野。自己也在日渐长大的过程中,通过父亲的言传身教,通过那些悄然放在书房案头的《四海论》草稿、通过父亲与幕僚们时而激烈时而深沉的辩论,逐渐触摸到了父亲内心深处那团燃烧的火焰——那个远超个人权位、家族富贵的宏大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