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路夜话
驼队的铜铃在暮色里晃出最后一串余音时,赵老栓正蹲在客栈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是枣木的,被他啃得发亮,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远处扬起的沙尘——那是苏家商队来了。
"赵掌柜,留三间上房。"打头的苏明远翻身下马,青布短褂上沾着草屑,腰间的算盘随着动作轻响。他身后的伙计们忙着卸骆驼,三十峰骆驼卧成一片,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很快融在渐冷的空气里。
赵老栓磕了磕烟锅,指了指西厢房:"早拾掇好了,炕刚烧过。"他的目光越过苏明远,落在街对面那栋亮着煤气灯的洋楼——西洋客栈的玻璃转门正转出两个穿洋装的商人,笑声隔着街飘过来,像碎玻璃碴子。
"对面又降价了?"苏明远顺着他的视线瞥了眼,西洋客栈的招牌是鎏金的,在残阳里晃得人眼晕。上个月他们挂出"弹簧床夜夜换新棉絮"的幌子,把好几拨南方商队都勾了去。
"降了两成,还送西洋胰子。"赵老栓往地上啐了口烟渣,"昨晚有个从恰克图来的,说那床软得像棉花堆,翻身都怕陷进去。"
苏明远没接话,指挥伙计把最后几捆茶叶搬进后院。库房里堆着半墙的账本,最上面那本边角卷了毛,是光绪初年的,纸页间还夹着当年老掌柜苏敬之画的驼队路线图。
"明远哥,真不住对面试试?"年轻的伙计柱子搓着手,眼睛瞟着西洋客栈的玻璃窗,"听说那镜子亮得能照见头发丝,我还没见过自己清楚的模样呢。"
"照那么清楚干啥?"苏明远敲了敲他的脑袋,"能当饭吃?"他转身推开西厢房的门,一股烟火气混着粗布的味道涌出来——土炕上铺着三层褥子,最底下那层是蓝印花布的,边角磨得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墙角的火盆里,松木柴正烧得噼啪响。
赵老栓端着铜盆进来,热水冒着白气:"你们老掌柜当年就爱睡这炕。"他用袖子擦了擦炕沿,"那会儿他总说,商队走戈壁,脚底板磨出血泡,晚上要是睡不热乎,第二天连缰绳都攥不住。"
苏明远弯腰摸了摸炕面,热度从掌心渗进来,一直暖到后腰。他想起十岁那年跟着爷爷来这儿,夜里冻得缩成一团,爷爷就是这样把他往炕头挪了挪,自己靠着墙根睡。天不亮他醒过来,看见爷爷正对着油灯查货单,指关节冻得发红,却在账本上写得一笔一划:"今日收胡麻三十石,赵掌柜代垫柴火钱二百文,春茶两包抵账。"
"柱子,把那包龙井给赵掌柜送去。"苏明远解开捆茶叶的麻绳,"去年新采的,让嫂子用滚水沏,治治咳嗽。"
赵老栓的婆娘前年染了风寒,冬天总咳得直不起腰。他搓着手应着,脚步却没动:"明远,不瞒你说,对面掌柜的来找过我,说要盘下这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