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工作室这层还亮着灯，像枚被遗忘在黑丝绒上的纽扣。空调早在半小时前就停了，闷热的空气里浮动着打印纸的油墨味、相机镜头清洁剂的微涩气，还有此刻最占主导的——泡面汤蒸腾起的浓郁香气。
啊玉把最后一口面汤吸进嘴里，塑料叉子在碗底刮出轻微的声响。碗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卤蛋，浸在橙红色的汤汁里，蛋白吸足了味道，泛着诱人的光泽。他没多想，手腕一扬，叉子稳稳地叉住那颗蛋，往钟华碗里送：“给。”
钟华正低头核对图纸上的数据，闻言抬了抬眼，镜片后的目光落在那颗圆滚滚的卤蛋上，又滑到啊玉沾了点汤汁的嘴角。他没接，反而用自己的筷子轻轻拨了拨，把蛋分成了两半，蛋黄的溏心微微流出来，混着汤汁，像一小块融化的夕阳。“婉清也没吃着。”他说着，把半颗蛋往林婉清那边推了推。
林婉清正对着电脑屏幕揉太阳穴，闻言笑出声，伸手把那半颗蛋又推了回去，指尖碰到滚烫的碗壁，缩了一下：“得了吧，你们俩这‘蛋仪式’都演了多少年了，别带我这个外人。”她的目光在啊玉和钟华之间转了一圈，带着点揶揄，“大学食堂抢卤蛋的架势忘了？现在换个地方，仪式感倒是一点没减。”
啊玉的叉子还咬在嘴里，听到“大学食堂”四个字，动作顿了顿。蒸汽顺着碗沿往上冒，模糊了他的眼镜片，眼前的景象变得有些朦胧，却奇异地勾连起多年前的画面。
那时候他们刚上大二，专业课排得密密麻麻，每天下课冲进食堂，能抢着份热乎饭就不错了。食堂的卤蛋是限量的，一块五一个，在当时不算便宜，每次窗口一摆出来，就被抢得精光。啊玉那时候总顾着占座，等他端着餐盘挤到窗口，卤蛋早就没了影子。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没抢到卤蛋时，懊恼地戳着碗里的白米饭，钟华就在对面坐下，默默把自己餐盘里的卤蛋分了一半给他。那时候钟华的动作还很生涩，蛋壳剥得不太干净，边缘留着点零碎的蛋白，他却在分好的半颗蛋上，用指甲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眼睛是两个不对称的圆点，嘴巴是条向上弯的弧线，丑得有点可爱。
“喏，”钟华把那半颗蛋推过来，语气平淡，“我不爱吃蛋黄。”
啊玉那时候信了，欢天喜地地接过来，连带着那颗画着笑脸的蛋壳都舍不得扔，偷偷夹在课本里。后来才发现，钟华哪里是不爱吃蛋黄，不过是每次都把自己的那份省给他而已。有次他提前下课，特意去食堂等卤蛋，亲眼看见钟华把刚买到的卤蛋塞进兜里，转身就往他的画室跑，结果被楼梯拐角的拖把绊倒，蛋壳碎了，蛋黄流了一兜，他却只顾着捡那半颗还能吃的蛋白，皱着眉念叨“可惜了，画不成笑脸了”。
那时候的阳光透过食堂的玻璃窗，落在钟华蹲在地上捡蛋壳的背影上，给他的发梢镀了层金边。啊玉站在楼梯口，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比被画室里的松节油熏到还难受。
“想什么呢？”钟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笑意。啊玉回过神，发现自己还咬着叉子，口水差点顺着叉齿流下来。他慌忙把叉子拿下来，镜片上的雾气被他呼出的气又加厚了一层，他干脆摘了眼镜，用袖口胡乱擦着。
“没什么。”他说，目光落在碗里剩下的半颗蛋上。钟华已经把那半颗蛋放在了他的碗边，蛋黄的溏心凝固了一点，像块温润的玉。
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停机后的余响，还有林婉清敲击键盘的声音。窗外偶尔有晚归的汽车驶过，车灯的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几道移动的光斑，像串会跑的星星。
啊玉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另外两人耳朵里：“明天我煮茶叶蛋。”
钟华抬了抬眉：“不用麻烦——”
“不麻烦。”啊玉打断他，重新戴上擦干净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家里还有茶叶和八角，我明早早点来，煮一大锅，够咱们吃好几天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记得你爱吃带点焦味的，煮久点。”
林婉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啊，那我明天就等着蹭饭了。不过说好了，茶叶蛋可别搞什么分半颗的仪式，我要整颗的。”
钟华没说话，只是低头笑了笑，伸手把啊玉碗边的半颗蛋又往他那边推了推，指尖不经意碰到啊玉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缩了缩。啊玉的手指蜷了蜷，碰到碗壁的温度，滚烫滚烫的，像多年前那个蹲在地上捡蛋壳的午后，落在钟华发梢的阳光。
他拿起筷子，夹起那半颗蛋，慢慢放进嘴里。卤蛋的咸香混着淡淡的溏心，在舌尖散开。其实他早就不记得大学时的卤蛋具体是什么味道了，只记得每次分到半颗蛋时，心里那种暖暖的感觉，像揣了个小太阳。
钟华已经重新低下头看图纸，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啊玉看着他的侧脸，灯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忽然注意到钟华右手的食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大三那年，他们一起去山里采风，啊玉为了拍晨雾中的溪流，差点滑进水里，钟华伸手拉他时，被岸边的碎石划破的。当时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钟华却只是皱了皱眉，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啊玉擦溅到裤腿上的泥点，说：“没事，小伤。”
那天的晨雾很浓，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山林。啊玉看着钟华指尖的血迹在绿色的草地上格外显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从背包里翻出创可贴，笨拙地给钟华贴上，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钟华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阳光穿透雾气洒下来的时候，啊玉突然觉得，那道疤痕在晨光里，像一颗落在指尖的朱砂痣。
“还在想茶叶蛋呢？”林婉清的声音把啊玉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已经关掉了电脑，正收拾着桌上的文件，“其实我一直好奇，你们俩怎么就对蛋这么执着？”
啊玉笑了笑，没说话。钟华倒是接了一句：“可能是那时候太穷了吧，一个卤蛋都觉得是好东西。”
“才不是。”啊玉小声反驳，“是因为……”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是因为那半颗带着笑脸的卤蛋，在那些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的日子里，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有些迷茫的青春。
钟华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温柔。“赶紧吃吧，面要凉了。”他说。
啊玉点点头，拿起筷子，把碗里剩下的半颗蛋慢慢吃完。卤蛋的味道在嘴里慢慢散开，咸中带鲜，还有一丝淡淡的甜味，那是记忆里的味道，也是此刻真实的味道。
吃完泡面，林婉清先去洗了碗。啊玉和钟华则继续埋头工作。啊玉整理着今天拍的照片，一张张筛选、调色。钟华则在一旁修改着设计图，偶尔会抬头问啊玉一句关于色彩搭配的意见。
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鼠标点击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偶尔，啊玉会抬头看看钟华，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温暖。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从青涩的大学生到如今一起打拼的伙伴，彼此之间的默契早已无需言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啊玉终于把照片整理完了。他伸了个懒腰，感觉脖子有些僵硬。钟华也刚好放下了笔，揉了揉太阳穴。
“搞定了？”啊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