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
他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帐帘被亲兵猛地掀开,外界那混杂着血腥、伤痛、绝望与死亡气息的真实世界,如同决堤的洪水,扑面而来,狠狠地撞在多尔衮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上,才让它仿佛重新恢复了那么一丝微弱的跳动。
营地里,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秩序井然与骄傲肃杀。这里,就是一座人间地狱。
到处是丢弃的旗幡,那些曾经高高飘扬的龙旗、狼旗,此刻被践踏在混着血水的泥泞里,肮脏不堪。破碎的甲胄、断裂的兵刃、被遗弃的辎重车辆,胡乱地堆积着,像一座座巨大的垃圾山。
伤兵营早已人满为患,根本容纳不下。无数缺胳膊断腿的伤兵,就那么被扔在露天的雪地里。严寒冻住了他们的伤口,也冻住了他们的生命。一些人还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另一些人则已经悄无声息,身体渐渐僵硬,与脚下的冻土融为一体。他们的哀嚎与哭泣,时高时低,如同鬼哭,是这座庞大死亡营地唯一的背景音。
阿济格那两千多名侥幸逃回来的残兵,被单独圈在一片区域。他们如同受惊过度的野兽,眼神空洞,表情呆滞。许多人只是抱着头,坐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们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了一具具盛满了恐惧的躯壳。有人在无意识地用头撞击着身边的战车,发出“咚咚”的闷响,直到血肉模糊。
多尔衮沉默地跨上战马。他的坐骑,一匹来自科尔沁草原的纯种白马,似乎也感受到了周遭的气氛,焦躁不安地打着响鼻。他没有理会沿途那些跪倒在地、眼神躲闪的蒙古诸部台吉,和那些面如土色的汉军旗将领。他们的敬畏中,此刻多了太多的恐惧与……观望。他知道,这支由无数利益与武力捆绑在一起的联军,已经出现了裂痕。
他亲率着数百名他最精锐、也是唯一还保持着完整建制的白甲亲兵,趁着清晨的薄雾,如同一群幽灵般,悄然离开了自己那混乱不堪的大营。他们没有打出任何旗号,向北面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岗疾驰而去。
这段路程,不过十数里,却走得步步惊心,充满着无形的杀机。
一路上,他们数次险些与明军的游骑斥候遭遇。那些被称作“神武军”的明军斥候,完全颠覆了多尔衮对明军边哨的认知。他们不再是过去那些胆小如鼠、一触即溃的夜不收。
这些斥候,三五人一队,身披不易反光的黑铁甲,胯下是雄壮的河套马,行动迅捷如风,警惕性极高,如同草原上最警觉的狼群。他们的侦查路线刁钻而致命,彼此之间的协同配合默契无间,用着多尔衮看不懂的旗语和手势,构成了一张疏而不漏的侦察网。
每一次,都是多尔衮最富经验的亲兵,凭借着对这片土地刻骨铭心的熟悉,提前从风中听到了马蹄的震动,或是发现了远方雪地被扬起的细微雪尘,紧急勒马,将整个队伍藏匿于山坳的阴影或光秃秃的密林之中。所有人屏住呼吸,连战马的嘴都被死死捂住,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黑甲的死神,从不足百步之外呼啸而过。
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音,像是一柄柄重锤,敲打在每个清军士兵的心脏上。
每一次的擦肩而过,都让多尔衮的心,更沉一分。他从这些斥候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他从未在任何明军,甚至是他自己的八旗主力身上见过的、绝对的自信与冰冷的纪律。那是一种源自骨髓的骄傲,一种视天下群雄为无物的气魄。
终于,在付出了三名为了掩护主力而暴露、被明军斥候用一种射速极快的连弩当场射杀的殿后亲兵的代价后,他们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那处可以俯瞰整个北方的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