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厂巷是座活棺材。这话是老霍自己说的。他蹲在巷口第三根电线杆底下,嘬着快烧到过滤嘴的烟屁股,眯眼瞧着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无息滑进巷子,像一滴墨汁渗进洗得发白的旧布。“瞧见没,刘老三的车。”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打盹儿的阿强,“这王八蛋又来找‘老爷子’请安了。”
阿强一个激灵,抹掉口水,抻着脖子望。“霍哥,这月第几回了?”
“第五回。”老霍把烟蒂碾死在水泥地上,留下个焦黑的疤,“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刘老三这孙子,憋着坏呢。”
老霍大名霍东,是老纺织厂保卫科退下来的,在这条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巷子里,是个百事通。他嘴里的“老爷子”叫易迪生,街坊邻居都尊称一声“易爷”。易爷是个奇人,早些年靠收废品起家,后来不知走了什么运,竟成了几家废品回收站和一个小加工厂的老板,为人仗义疏财,老厂巷谁家有个难处,求到他门前,没有不帮忙的。巷口那坑坑洼洼的路是他出钱修的,巷尾孤儿寡母的房租是他悄悄代缴的。在这片日渐破败的城区,易爷就像个旧时代的图腾,维系着那么一点人情味儿。
而刘老三,大名刘邦业,是易爷一手带起来的。当年刘老三还是个在街上晃荡、偷鸡摸狗的青皮,是易爷看他机灵,把他带在身边,教他做事,甚至出钱给他开了第一家属于自己的废品收购点。十几年过去,刘老三的生意越做越大,搞地产,搞物流,成了市里有头有脸的民营企业家,座驾从三轮车换成了大奔。但表面功夫做得十足,逢年过节,必提着贵重礼品来看望易爷,一口一个“恩师”,叫得比亲爹还亲。
可老霍瞧不上他。“那小子,眼珠子太活,看人的时候闪闪烁烁,像受了惊的耗子。易爷是厚道,被那点虚情假意糊住了心窍。”
阿强嘟囔:“可刘老板对易爷确实恭敬啊,每次来都低眉顺眼的。”
“恭敬?”老霍嗤笑一声,“咬人的狗不叫。你等着瞧吧。”
黑色轿车停在巷子深处一个独门小院前。刘老三下车,整了整笔挺的西装领带,从后备箱提出几个精美的礼盒,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谦恭的笑容,才抬手敲响了那扇漆皮斑驳的木门。
开门的是易爷自己。老人快七十了,头发银白,但身板挺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眼神清亮。“邦业啊,又来这套,说了多少次,人来就行,别总拿东西。”
“应该的,恩师。”刘老三微微躬身,挤进门,“一点滋补品,您年纪大了,得多注意身体。小玲呢?”小玲是易爷的孙女,正在省城读大学,平时假期才回来。
“学校有事,没回。”易爷让刘老三进屋,屋里陈设简单,最扎眼的是墙上挂着一幅老旧的黑白照片,是易爷年轻时和几个工友在纺织厂门口的合影,意气风发。
两人在旧沙发上坐下。刘老三寒暄了几句,问了些身体起居,话锋一转,眉头微微蹙起,露出几分忧色:“恩师,最近……遇到点难处。”
易爷给他倒了杯粗茶:“哦?还有能难倒你刘老三的事?”
“唉,是大麻烦。”刘老三搓着手,压低声音,“城西那块地,我几乎押上了全部身家,本来十拿九稳了,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项氏集团’也看上了,他们势大,背景硬,拼财力我恐怕……”
“项氏?项云?”易爷沉吟。项云是本地另一巨头,作风强悍,和刘老三明争暗斗多年。
“就是他。”刘老三苦笑,“恩师,这次要是争不过,我这些年心血就全完了。项云那人您也知道,狠辣无情,我要是败了,他绝不会给我翻身的机会。”
易爷慢慢喝着茶,没说话。
刘老三观察着他的脸色,身体前倾,声音更低了:“恩师,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救我。项云那人,虽然霸道,但极其看重名声,讲究个‘师出有名’。他最近一直在翻旧账,找我的茬。如果……如果恩师您能出面,以您老在道上的声望,公开说几句话,表示支持我拿下那块地,项云顾忌舆论,或许就不敢用那些下作手段了。只要公平竞争,我不怕他!”
易爷放下茶杯,看着刘老三:“邦业,你知道我早就不问这些是非了。我一个收废品起家的老头子,有什么声望可言?”
“恩师您太自谦了!”刘老三急切地说,“谁不知道您老仁义?您的话,大家还是认的!这就是一句话的事,您帮帮我,就这一次!救命之恩啊!”他脸上几乎要落下泪来。
易爷沉默了很久,目光扫过墙上那幅老照片,似乎透过时光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东西。他轻轻叹了口气:“邦业,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有难处,我不能不帮。但话要说清楚,我只说支持正当竞争,不涉及其他。”
刘老三眼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狂喜,瞬间又被感激涕零覆盖:“够了!足够了!谢谢恩师!谢谢您!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他几乎要跪下磕头。
又坐了一会儿,刘老三千恩万谢地告辞了。临走前,他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恩师,小玲哪天回来?我好派人来接她,省得您操心。”
“下周五下午的火车。”易爷随口答了。
“哎,好,好,我来安排。”刘老三笑着,退出了院子。
门关上了。易爷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久久没有动。他浑浊的老眼似乎看穿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想再看。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急功近利,鹰视狼顾……老祖宗的话,看来没说错。”他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深深的疲惫和悲凉。
刘老三坐回车里,脸上的谦恭和焦虑瞬间一扫而空,变得冰冷而锐利。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搞定了。老东西答应出面。”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下周五下午,他孙女回来……路上肯定会经过那段老盘山公路……嗯,做得干净点,像意外。记住,先别动老东西,他还有用,等我把项云彻底压下去再说。”
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应承声。
刘老三挂了电话,摇下车窗,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眼神复杂,有一丝极快闪过的愧疚,但迅速被决绝的狠厉取代。“恩师,别怪我。这世道,你想做好人,就得被别人踩在脚下。您教我的,要想成大事,至亲亦可杀……虽然您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他轻笑一声,关上车窗。“走吧。”
黑色轿车无声地驶出老厂巷。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刘老三又来了一次,和易爷具体商量了对外发声的细节,态度一如既往地恭敬。易爷也如约在一个小范围的行业座谈会上发了言,内容很克制,只是强调公平竞争的重要性。但经由刘老三手下人的巧妙运作和放大,传播出去就变成了易爷旗帜鲜明地力挺刘老三,甚至隐隐有指责项氏集团仗势欺人的意思。
舆论果然起了一些波澜。项云那边的攻势似乎真的缓和了一些。
老霍在巷口听着人们的议论,眉头越皱越紧。他对阿强说:“不对劲。”
“咋又不对劲了?易爷说话好使,刘老板难关过去了,这不是好事吗?”阿强不解。
“好事?”老霍眼神锐利,“项云是怕舆论的人?他那是在看戏!刘老三把这老旗扛出来,项云正好看看这旗到底有多旧,能招多少风。易爷被架火上烤了,他自己还不知道!”
周五下午,天色阴沉,山雨欲来。老霍心里莫名地七上八下,右眼皮跳得厉害。他晃悠到易爷院门口,正好看见易爷在院子里收拾几盆花草。
“易爷,下午好。”老霍打招呼。
“东子啊,进来坐。”易爷抬头笑了笑,但笑容有些勉强。
“不了,就看看您。小玲今天回来吧?”
“嗯,说是三点半到站。邦业派车去接了,应该快到了。”易爷看了看天色,“这天气,怕是要下雨。”
老霍心里“咯噔”一下:“刘老三派的车?”
“是啊,他非说要尽心意,安排的司机和车都是最好的,让我放心。”易爷说着,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老霍的警惕心瞬间提到顶点。他太了解刘老三其人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如此热心地安排接站,本身就透着古怪。
就在这时,老霍的手机响了,是他一个在交警队的老哥们儿打来的。
“东子!不好了!出事了!”电话那头声音急促,“盘山公路那边出了严重车祸!一辆黑色奔驰冲下山崖了!车牌……车牌好像是刘老三公司的车!”
老霍脑袋“嗡”的一声,血直往头上涌:“车里的人呢?!”
“还不清楚!崖太陡,救援刚下去!听说是个女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