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英娘带回一些有关赤阳从前在师门中的经历,少微猜测赤阳曾借闭关之由外出三年,却不知那三年间他去了何地,见过何人。
英娘允诺,会在执行雇主任务的过程中,顺便帮忙打听赤阳旧时行踪,但因时隔多年,此等事无异于大海捞针,让少微不要抱太多希望。
此事唯一可供追查的线索便是赤阳有异于常人的外貌,英娘离京后东行,一路以寻亲的寡妇形象示人,她出入村头巷尾,每每与人闲谈,便危言耸听,说自己昨夜遇得白发鬼,险些被其索命——
这番说辞被反复利用了不下百遍,偶而牵出一点附和声音,英娘追查分辨之下,每每却又落空。
直到有一日,她顺着一句恰巧对应上了时间的附和,辗转找到一处渔村,见到了一名老船夫,那船夫称,自己多年前曾渡过一位带着小厮的年轻客人,那客人裹得严实,乍看没什么奇怪,但眼珠却是灰的。
英娘又细问一番,她猜测,赤阳或是尽量掩去了形貌,譬如头发遮起,再将眉毛涂黑,只眼珠终究无法遮掩。
船夫还说,他起初也有些怕,但那年轻人说话颇有高人风采,还说要去蓬莱仙岛寻求仙药,令他肃然起敬,不敢冒犯质疑。
那船夫所在,为九江郡。
英娘已无法再继续东行打听,她被仇人追杀,接下来要躲藏一段时日,因此先递回此信,交由赵且安和他的小家长自行分辨,若觉可信,再使人顺着这线索追查就是。
赵且安看罢,心中没什么起伏,只是麻木猜想:莫非赤阳当年果真去了什么仙山,寻到了能够压制他那怪病的仙药?——也就是少微先前查到的所谓“金苔仙草”?
因此药名中有“仙”之一字,记载中又称它生于金庭仙山内,猛兽守之,百年难见……如此玄乎,不免叫人联想到传闻中的蓬莱仙山。
心情衰淡的家奴此刻对此已无半点兴趣,赤阳已抓到手,就要杀掉祭天,一切将要了结,他曾经的行踪已不见得多么紧要,但英娘查都查了……
家奴略作思索,想到一个敷衍了事却也两全其美的办法,把信收起,使唤小鱼:“送去髓饼摊子吧。”
刘岐那小子脑子好使,人也年轻耐用,又掌握不少线索,丢给他分辨无疑是很合算省力的。
小鱼听命跑腿,家奴干脆往后一躺,就此瘫靠台阶上,如此一来便似一滩流淌范围更大的鸡蛋液。
出神许久,肆意躺靠着的家奴慢慢扭头,看向左侧上方一间屋子,那间屋子最宽敞,却始终空着,少微在里头摆了梳头的镜子,焚香的小炉,还有她从刘岐的漆器铺里带回来的漂亮漆器。
如同一只狸将许多好东西衔回,只等那天底下最擅长养狸的人有朝一日住进来,啧啧夸叹一句:“布置的真不错。”
眼泪忽然糊住了眼,家奴忍住这不熟悉的泪意,因太硌得慌,终于也坐起来,一双被泪水糊得乱七八糟的眼睛依旧盯着那屋子,哑着声音说出一句乱七八糟的话:“她若认你,我便将你葬在伯母墓旁。她不认你,那就继续找你。”
小鱼将那信帛递到髓饼摊子上时,刘岐刚回到六皇子府。
不多时,汤嘉从外面赶回,即闻六殿下要见他。
凶禽总算愿意归巢休息,叫汤嘉安心些许,只是匆匆召他又为何事?
刘岐更过衣,喝罢药,此刻正盘坐案后,整理手中许多尺牍。
一根根竹片被他放在案上,上面写满线索,赤阳,夷明,仙师府,炼清观,胡生,邪阵……
汤嘉入内行礼,即见少年对着案上摆着的尺牍不知在想什么,汤嘉叹口气,先忧心地询问伤势用药。
“无大碍。”刘岐简短答过,问:“先前我让长史查探有关一名为金苔仙草的用药,近日各处可有消息入京?”
汤嘉如今替刘岐打理着一些暗桩消息往来,但他近日忙于城外治灾之事——不说其他,六殿下排除万难才将治灾摊子搭起,这功劳岂能叫旁人捡去?
是以近来汤长史似一只护食母鸡,城内城外,扑棱来扑棱去,对府上事务少了细致过问。
但明里暗里也有幕僚在做事,并非一切停滞,汤嘉此刻道了句“容嘉去问一问”,便行礼告退去。不多时,快步折返,递上几则消息。
金苔仙草既为药材,少不了要在医者之间打听,动用各地暗桩进行此类特定的大量消息筛选,总是事半功倍,此刻刘岐与汤嘉将消息翻看,分辨出了一则称得上可信的说法。
有医治疑难杂症的老医者称,此药专克白发鬼症,寻常人服用反倒有害,而白发鬼症少有,此药也十分罕见,故而未曾广为流传,只在少数古籍见一二记载——
那医者言,这金苔仙草之所以罕见,是因它仅生长在铜矿深处,生长缓慢,极难寻见。
“铜矿深处……”刘岐眼底逐渐恍然。
是了,她与他提及此事时便说过,有关此物的记载是为:“金苔仙草,大如掌,无色无香,生于金庭仙山内,猛兽守之,百年难见,入水数日即现金苔……”
她还说,这记载虽玄乎,想来自有其因由……而今看来,此言亦非虚,所谓金庭仙山,所指竟是铜矿,而山深处,自然少不了野兽,至于入水数日现出金苔,想来便是铜质浮现。
刘岐下意识道:“如今铜矿丰富之地,不外乎豫章、丹阳……”
话未说完,外面脚步声靠近,有下属递来一封信帛,却是来自姜宅。
刘岐立即展阅。
信上所言是对赤阳多年前暗中离开师门后的行迹猜测,九江郡……
“九江郡?”汤嘉思考片刻,轻嘶一声,道:“自九江往西南,便接近豫章,若往东南,则临丹阳……距此两处铜矿丰沛之地均不过数百里!”
汤嘉不知全貌,但凭借这两则消息,已足够他猜测着道:“那赤阳妖道早年远行,莫非就是去找寻、且果真寻着了那救命的金苔仙草?”
此问已是事实,因此刘岐未答,而是忽然问:“若长史是他,会如何找寻此药?”
汤嘉:“既是救命的药,自是越快越好,入山找寻,刻不容缓!”
刘岐:“可此药难寻,当年他身边仅有一徒,矿山又非寻常人能够擅入——”
汤嘉回过神,略作思索:“那便谎借风水之说,取信矿主,借此寻药?”
话答罢,汤嘉惊觉自己日渐陌生,这原非他的君子作风……
“长史所言此法可用,但不长久。”刘岐语气逐渐笃定:“他入京多年,此药却从未断绝,势必有人一直在替他搜罗这铜矿仙草……”
能做到这件事的,或是铜矿之主,也或许是凌驾于矿主之上的人,与赤阳形成了长期稳固的往来关系。
若是后者,按说最该是夷明公主,但仔细算一算,当年的炼清观不过刚建成,彼时夷明公主尚不可能累积出这样的势力……
不是公主,那势必便有第三人的存在。
若果真有这第三人,夷明公主死得这样干脆果决,便像是一种掩盖。
胡生是棋子,他仅看得到上方的主人是公主,却不知公主亦有可能是他人棋子。
棋子之上仍是棋子,夷明公主待皇帝的恨意并非作假,她赴死固然是为最后的体面,同时却也可能是为了截断这一切痕迹,以保全她上面的第三人……
刘岐脑中快速分析,看着眼前尺牍与消息信件。
指向明确的痕迹皆被截断,眼下的新进展,无论是铜矿仙草还是赤阳踪迹,皆是姜君此前拼力洞察之下的零散线索……正因零散,更可见她不愿放过任何可能的用心程度。
那他也不能放过这些零散线索下产生的缭乱猜测,否则便辜负了她从不停歇的努力。
九江郡,铜矿……
刘岐脑海中闪过各郡国的位置。
片刻,他不知有了怎样猜测,倏忽起身,让身侧亲卫备车入宫。
才刚回来,不及歇上片刻,怎么就要出门,还要进宫?汤嘉下意识劝说:“殿下,赤阳罪行已定,其身后牵扯,固要彻查,却不急于这一日啊!”
“不,长史,这一日很重要。”刘岐已经从案后行出,只留下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刘岐抵达宫门前,正逢太子承率领百官出宫的浩大仪仗。
旱雩祭祀的举行地点在专为祈雨而建的灵星台,皇帝近日龙体抱恙,令太子率领百官主持这场大祭。
大祭在晚间,一切事宜均已准备妥当,大巫神也已携巫者自神祠动身,与押送妖道的绣衣卫队伍一路游行,在百姓的围观下,出城往灵星山去。
刘岐避让至一侧,让那长长的祭祀队伍先行。
“刘岐?他又来做什么?”未央宫中,听到六皇子入宫的消息,刚服过药的皇帝皱起眉。
却听此子入宫不是来面圣,而是往太医署去了,禀话的内侍道:“六殿下说要去见一见那个叫雀儿的。”
皇帝对这个随处可见的名字没有很清晰的印象,内侍及时道:“在那妖道的暗室中,试药幸存的童女,因妖道之案尚未了结,她便一直在太医署中医治着……六殿下说,想再来问一问,兴许这孩子身上还有其它线索。”
皇帝不置可否,只道:“朕让他回府养伤,他倒好,一字未听,一刻不停,东窜西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