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这年轻人提到自己外公时说:“我不成材,让他失望了。”那不是随意敷衍的客套,因为这青年的眼神里刻着……无法伪装也无法掩饰的自厌。
而最特别的部分是,当时这年轻人的眼神甚至是平静的,说出的话也是自然而然不带任何情绪……
——就好像他觉得……自己会让长辈不齿和失望,是理所应当的事一样。
顾临奚感到腕部一暖,老人的手轻轻在上面拍了拍,那是个安抚的姿势。
现下已渐入早秋,年纪大的人身体差点的已手足冰凉,陈老爷子也不例外。
但他手心这一点竟是暖的,这点暖意似乎也流入了顾临奚的四肢百骸。
“你外公是不会对你失望的。”老人和蔼地看着顾临奚的眼睛:“年轻人,按老话讲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但是我看得出,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顾临奚习惯性地想客套着笑一下,却没笑出来。
陈老爷子继续说:“最初见面的时候,我倒在路边,其实没指望有人会来扶我——我平时也听广播看新闻,其实也懂得。现在世道不同了,做好事反而会惹麻烦。但是你来了,即使小默之前找你闹过事。”
“劫持案的事情,小默也原原本本和我讲了。他其实不是个傻孩子,只是到底年纪小阅历浅了,看人看事都只会看表面——那天你和另一位警官在打配合骗罪犯吧,那傻孩子没看出来,还以为自己完了。如果那天真的要牺牲一个人,你不会牺牲小默,而会选择你自己吧?”
他看着似乎要开口反驳的顾临奚,和蔼地笑了:“道理很简单,别的复杂的事情老头子不懂,但如果你真是我孙子以为的那样,一开始你根本不会去现场换人质。小默还差点害了你,我老头子想给你陪个不是。”
说到这里,老人轻轻颔首致歉。
顾临奚阖了下眼睛,偏头让过这一礼。
“我老头子活了一辈子,虽然如今潦倒,当年也有过风光的时候,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老人长叹一声,竟带出几分豪气:“体贴细致不难,风度儒雅不难,但多是对着有求之人,有用之事。而你对着只能惹麻烦、无情无故的无用老头和稚童,萍水相逢有尊重和扶持的教养,危难时愿舍身相救——”
陈老爷子注视着顾临奚,字句清晰而缓慢:“——年轻人,你这样的风骨气度,想必不是寻常家庭寻常经历能磨砺出的。你外公一点也十分通达明慧,那连我这糟老头子都能看得出的人品,更何况和你血脉相连、朝夕共处过的亲人呢?”
老人的眼神温柔平和:“孩子,你的亲长不会对你失望。如果你因此自怨自艾,岂不可惜?反而让你外公难过。”
顾临奚默不作声地捏紧了拳头,他垂眸掩住缠在眼底的血丝。
那天,直到离开顾临奚都没再说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听烦了,他真的按方警官那句“累了就不要笑”执行了,在方恒安面前已经不太掩饰情绪。
因此,方恒安一看就知道他心情不好,却并没有多问,只是照常开车回家。
当晚,顾临奚坐在书桌前看书,却有些心神不宁。视线无意识地落在米白的纸质日历上,9月9日的日期。
他想:原来又快到了啊。
——那是那一年中秋的前一日,也是他外公的忌日。
忽然,客厅传来了高声电话的声音,应该是开了外放。然后是一阵门锁的响动。
方恒安其实是个很有教养并且生活习惯良好的人,除非有紧急的事情,不会开电话外放还弄出这么大的响动。
顾临奚打开房门走出去,就对上了正披了一半风衣在玄关穿鞋的方警官。
方恒安看到他,少见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临奚,陈老爷子去世了。”
半小时后,两人又驱车回到了拘留所。老人的遗体已经被移走,桌子上还摆着白天那本卷起的古书,
据警员报告,陈老爷子和顾临奚说完话后,要求见了陈默。为防庭审前出现串供,按规有警员在旁监督。
两人几乎没说几句话,老人叮嘱孙子不管接下来在哪,还是要好好读书,要对自己有信心。
而陈默则只是神情阴郁地点头,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讲话。
这场见面平静地结束。又过了大约一小时,陈默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发疯似的喊人去看他爷爷。
这时候才发现,陈老爷子竟然已经自杀了。触墙而死。
很难想像,在现代社会,会有一个虚弱枯槁的老人选择这样一种古时死士或死谏之臣的自杀方式……这样极端,又这样刚烈。
他的第一页遗言再次重申了所有犯罪经过,并说孙子所有行为都是被自己威胁和诱导,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也不知道参与的事情和父亲陈大强之死有关。
而下一页遗言,则简单多了……只有寥寥几句诗。老人终究年迈,其实笔力并不遒劲,甚至还有笔画错位——却字字恍有泣血之力。
那是曹操的《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螣蛇乘雾,终为土灰。
……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顾临奚轻声念诵出最后一句话,眼前竟黑了一瞬,记忆里翻天覆地的火海席卷而来,火海的尽头是挣扎的白发老人。他狠狠闭了下眼,定神才驱散了幻觉。
他想,实在是太像了。
从法理上说,在庭审定罪前,重要涉案人已经全部认罪并自杀,后续是否开庭都成了未知数。
陈默还是个未成年人,并且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大概率会无罪或者轻罪缓期。
也就是说,陈老爷子的死,其实是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陈默的未来。
相似的老人。同样要背负愧疚活下去的少年。
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