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孝?
白香山和德正和尚闻言,脑海中下意识闪过七年之前的影像。
盂兰盆会,莲池之上,天人夜叉,冷眼横刀。
那鹤立鸡群的风姿,横扫宋州、乃至汴州青年才俊的飞扬意气,无不令人印象深刻。
更不要说对方后来还拜两大宗师为师父,于天资横溢之外,又加背景深厚。
那年分别之时,他们都知道此人非池中之物,将来必定能有所成就。
但却怎么都不会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再次听到对方的名字。
“李存孝?是那个李存孝吗?”
照阳住持脑海中还有些印象。
记得当初会善寺的后起之秀,号称“毒龙”的普宁,就曾败在对方手中。
后来会善寺和天鼓寺联手剿杀明教妖人,他师弟照虎还立赌约,输了一卷不动黑龙剑秘技。
不过这本就是为了向契此这位佛门前辈示好,因此他心中倒没有什么不痛快。
只不过世事难料,谁想得到,李翼圣做了大秦皇帝,朱全忠又在河南道登基改元。
汴州的位置比宋州更靠近前线,既要被大梁吸血盘剥,城破后,又要被大秦的军队蹂躏。
照阳本来的玄关修为,在十三太保们和数万大军面前就不够看了,只能壮士断腕,带着门中精锐来投奔老友。
谁能想到,才安顿了不到一个月,宋州马上又要沦陷,大梁皇帝本人都要往海边跑,甚至有谣言说对方打算远渡汪洋避祸。
他们想跑,又能往哪里跑?
若留下,恐怕也只有投降,但那些如狼似虎的牙兵,是好相与的吗?
一时间,三人不约而同地陷入对过往和未来的遐思之中。
而圆光看三位长辈这般模样,心中不由得多出几分犹豫。
师父他们根本没把这话听进去。
别说他们,就是自己也不敢相信。
李存孝一去七年,离开后不久,宋州便被划入大梁治下,天下烽烟四起。
到处都在打仗,交通和消息几乎断绝,京师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很难知晓。
李存孝这几年的境遇如何,无从了解,偶尔听到一些流言,又太过匪夷所思。
什么托塔天王李翼圣麾下十三太保,其中有个哪吒三太子李存孝,如何天人化生,文武双全,辅佐天王平定乱世。
又说李存孝是什么药王托生,手握净瓶甘露,活人无数云云。
凡此种种,和那些反贼起势的时候宣扬自己天生异象、有天命加身差不多,圆光听了,也不往心里去。
然而方才他在城头,见千人精骑飞驰而至,骇然发现,领头的青年将领竟然和当初的李师弟有七分相似。
然而大秦军将跋扈凶横,他不敢胡乱攀认,否则万一触怒对方,引来大军屠城,数万百姓岂不枉死?
可万一真是李师弟,以对方以往之为人,今日危局或有转机,怎能轻易放弃?
“师父,白使君,那青年将领,确与李师弟有七成相似。”
“我观其气息,不知深浅,修为只怕与您三位等同。”
这话出口,终于将德正三人带回现实。
圆光七年前就是真形圆满,如今已经是第六境天梯,度过第一关尾闾,算是入门以上,小成未满。
能让他摸不清深浅,对方的修为只怕的确是跨越了一个大境界。
而那将领若真是当初那个惊才绝艳的李存孝,七年时间算算该二十六岁,从黄庭到玄关,也并非
德正三人默然站起身,出了门,带圆光直飞城门。
“是白刺史.”
“住持”
“住持,您来了”
州城的守军和两寺的僧兵纷纷出声,然而从空中落下的三人只是微微点头,脚下脚步不自觉地快了几分,凑到城门处,往下定睛一看。
千人骑兵浑厚的气血好似狼烟,搅动得层云翻滚,与之形成对比的则是军容的静默沉默,和往日所见牙兵的躁动嗜血截然不同。
照阳敏锐地注意到,这支兵马甲兵精良,扎甲内有一层锁子甲,胸口额外还罩了一层护心镜胸甲,好似龟背一般。
不知名的妖魔兽皮上,勾勒着龙龟霸下的形象。
竟似与往日见到的大梁落雁都一般精锐?
而白香山和德正的关注点却不在此处。
两人的视线扫过飘扬的军旗,看到“宋州节度使李”几个大字的时候,心头先是一紧。
李翼圣等人虽是藩镇节度使出身,然而当此争夺天下之时,哪怕明知不妥,也还是走着前人老路,四处分封节度。
毕竟世间牙兵牙将骄狂之意由来已久,在强者面前屈膝可以,但在外面无人不想称王称霸。
朱全忠给自己人封了节度,李翼圣就不能不给手下封节度,蜀王、吴王、越王也是此理。
而这些节度使,有的会像对待庄稼一样对待自己的治下,虽然要收割,但好歹让人活命;
而有的节度使,则完全把人当成畜生猪狗一般对待,生杀予夺随其心意,毫无底线节制。
所以一看到来的是个节度使,两人下意识就开始应激,至于那个李字倒不能说明什么,李翼圣的义子一大堆,姓李的太多了。
思绪百转,在外只是一瞬而已,大旗之下,更引人注目的,是一头好似大象般的青狮子。
其气息俨然是第七境的绝巅,白香山忍不住默默对比,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多少胜算。
而德正看到那青狮,却不禁升起几分熟悉之感。
这青狮子他并未见过,却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而就在此时,那青狮身后,有一员年轻小将乘着毛发好似烈焰般的神骏,越众而出,脸上带着笑意:
“住持,别来无恙否?”
“你是,你是李木叉!”
德正一时失声,一双眼在那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来回扫视,青年的面容俊美刚强,隐隐还能见到当初少年的几分模样。
“李木叉?那不是李存孝的弟弟吗,这么说,来的人真的是”
白香山呼吸急促起来,可是青狮的背上空空荡荡。
难道是圆光认错了人,错把李木叉认成了李存孝?
是啊,若这位宋州节度使真的是李存孝,那对方显然在如今的大秦新朝也是位高权重。
故人毕竟只是故人,当初的相遇,也不过是太乙和契此两位宗师为了历练弟子才机缘巧合。
真要说起来,无论是上品武学,还是些许丹药,于他们而言弥足珍贵,但对如今的李存孝又算什么呢?
能让李木叉来会见,已经算是顾及旧情了。
至少眼下的情况,城中百姓是不会有性命之忧,原本担忧的兵灾也能
“德正住持,白刺史,别来无恙否?”
两人身躯一震,猛然回首,却见一个青年将军,面目含笑,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而他们却根本没有察觉!
与七年前还没长开的李木叉不同,李存孝自从修炼《最上秘密那拏天经卷》天人化生之后,面容便不曾更改。
但德正和白香山此时看着近在眼前的活人,却反而有些不敢相认了。
无他,人还是那个人,但其身上赫然已经多出了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眼神平静,好似瀚海无波包藏万物般辽远。
这已经不是那个幸运得到宗师垂青,崭露峥嵘的新秀,而是一位已经手握生杀大权的大将节度使!
“若非李师侄就在眼前,老衲简直怀疑自己是生了心魔,圆光也生了心魔。”
德正终于还是先开了口,对方既然愿意亲身相见,还愿意叫一声住持,那就说明旧情尚在,若是太过拘谨,反而平白生分。
“大军压境,百姓流离失所就在眼前,如此危急之时,恰好就有故人出手相救,简直像是打破玄关时让人沉溺的幻境一般。”
李存孝闻言哑然失笑。
他并未留在城下,就是不想搞得和两军对峙一般,叫故人平白紧张、难堪。
却没想到曾经对自己多有照拂、性格刚正的住持,会说出这番话来。
“是不是幻境,再多些时日您就知道了。这位应当是汴州会善寺的照阳住持吧?”
李存孝看向另一位老僧,感知着对方玄关层次的气息,隐隐猜到对方身份。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他一样,坐火箭似地蹭蹭往上破境界。要走满十二重楼,内景交感,寻常人花个二十年都不奇怪。
宋州的玄关高手只有白香山和德正两个,多出来的这个第七境僧人,自然大概率就是邻近汴州的会善寺“不动明王”照阳了。
“老衲正是照阳,虽然素未谋面,但施主的天资,德正当初却是不止一次提起。”
照阳的姿态比起另外两人更为拘谨,毕竟他们当初在汴州,和李存孝都谈不上香火情,不过给了一门武学而已。
眼下对方俨然是要主宰宋州,不说卑躬屈膝,但前辈高人的姿态也是摆不起来的。
“照阳住持过奖,我还记得当初和普宁师弟切磋武艺,蒙贵寺赠予武学,受益匪浅。照虎师叔、普行师兄他们还好吗?”
李存孝话一出口,就觉刚刚升温的气氛,马上又冷了下去。
照阳老僧面露哀戚,而德正则是悄悄传音道:
“一个月前,梁军败走汴州,临走前在城中纵火烧掠,普行救了三百余人,但也真气耗尽,最后累死在城中。”
“梁军前脚走,那十二太保康君立领兵又至,不顾安抚地方,马上打上会善寺山门,索要天材地宝,神兵灵丹,逼迫过甚,照阳不得已举寺逃跑。”
“照虎为了掩护照阳等人撤离留下断后,被那康君立杀死,剥去人皮,实以稻草,被挂在汴州城,以儆效尤.”
什么?
普行死了?
照虎也死了?
他还记得这两人,一同剿杀明教妖人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
可如今,不在了吗?
李存孝心头先是茫然,随后有一股难言的情绪在胸膛中酝酿,其中还夹杂着对康君立的杀机。
只是如今的他也不再是当年的他,坐镇西南四年,喜怒哀乐已经不会随意地出现在他的脸上。
“请节哀。”
李存孝没有多言,照虎和普行的话提醒了他,无暇再过问其他,强大的元神之力席卷全城,寻找着镖局中人的气息。
片刻之后,他释然地松了一口气,朝着三人点点头,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德正三人呆若木鸡,连哀伤的情绪都被冲淡了。
“方才,你看清了吗?”
“没有。”
“没有。”
“.”
“李存孝七年前还是黄庭对吧?”
“是。”
“玄关境界虽然能飞行,但无法做到这种穿梭虚空似的事情对吧?”
“你也是玄关,还来问我?”
“反正我做不到。”
三人再度沉默,片刻后,白香山苦笑着开口:
“看来,李存孝的际遇和天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惊人。”
“但不管怎么说,宋州的危机算是解决了。”
他说着挥挥手,守门的士兵迟疑了下,方才大声呼喊,城门吊桥徐徐下放。
李光义带着几十骑,缓缓入城,将“李”字大旗插在了城头。
李节度,不,宋王在这一日,回到了他熟悉的故土。
兴善坊,飞虎镖局。
冷清。
寂静。
曾经人流如织的大街,宋州城首屈一指的繁华所在,如今却是只有遍地无人清扫的落叶,和或灰黑或暗红的零星血迹,从街面一直延伸到小巷里。
镖局,依靠商贸而生。
可战争年月,谁还敢做生意?无论遇到兵遇到匪,都是人财两空的结局。
没有行商,就无所谓押镖,趟子手们也就无以为生。
而连绵不绝的战乱,又迫使这些底层的武夫要么用自己的命来挣命,要么流亡逃窜,一次又一次地去追求短暂如幻梦般的和平,然后再次被打破,再次流亡。
如此反复,直到有一次输给战争降临的速度,迎来死亡。
飞虎镖局,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没落了。
“吱呀~”
侧门打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少女走了出来,她拿着扫帚,认真地清扫着镖局门前的落叶。
欻欻。
竹枝扫过破碎砖石的声音如此醒目,周围那些破败的商铺里,顿时有一双双虎狼似的眼睛将视线投注出来。
“雀儿”,一声呼唤,镖局的侧门中,有一个年纪更大些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
她穿着僧袍,手提长剑,犀利的目光好似冷锋,扫过街道四周,一时间周围视线中的贪婪饥渴很快变成了畏惧。
“是张家那个女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