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们还会有什么!”
太元走后,这句话像缠了刺的藤,一丝丝勒在玄灵的心上。他勉强收拾好自己,用那双沾染了太元血渍的手,颤抖着从病房的抽屉里拿出了三份离婚协议书。
这些书里,最薄的那份是太元写的,字里行间都是“两清”的决绝,生意、财产、债务,什么都是“互不相干”、“各自做主”,像在划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最厚的是苏一一送来的,附加条款密密麻麻,“不得单独见面”、“不得私下联系”,像一张网,想把他和她彻底隔开;而陆羽鸿派安迪送来的那份,纸页最平整,字迹也最温和,末尾那句“从此解冤释结,互不相憎;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烫得他眼睛发涩。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说得真好啊。可这“宽”,到底是解脱,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他望着窗外,突然觉得这八个字像个巨大的讽刺——他们三个,浮黎、太元、霜翎,从来都是能和平共处的。他们就像宇宙中最稳定的三体共振系统,引力场交织成无形的网,彼此牵引却不倾轧,连能量的震颤都带着共生的韵律。是他,非要挤进去做那道无轨的闪电,以为自己带来的是光,到头来却只搅乱了整个星系,给太元添了数不清的痛。
文殊总劝他“释怀”,他以前不懂,现在才尝得出滋味——原来他所谓的“爱”,藏着那么多的贪婪。他总想从太元那里多要一点:多一点信任,多一点依赖,多一点只属于他的偏爱。他甚至傲慢地以为,只要太元心里有他,他就有资格替她做决定,有底气留住她,有能力修补所有裂痕。可南极的裂隙他补不了,人心的裂谷,他更补不了。
他捏着笔,笔尖在三份协议书上悬了悬,忽然就跌回五年前雪灾初霁的深夜。齐墨写下告别信时的绝望,像冰锥扎进他此刻的骨缝——三百万年!他哪里懂过爱?从前那些自作主张的决断,那些以为是“守护”的蛮横,全都是裹着糖衣的刀子!他对陈婉君和齐墨有多狠,现在对自己就有多恨,恨到指尖发颤,握着笔的手像攥着团火,恨不得连根剁去,省得再用这双手写下半分伤害。
他每签下一个名字,笔尖都像在心上犁过一道血痕。最后一笔收锋时,他的目光死死烙在“宽”字上,那字横平竖直,偏生像把钝刀,在他喉头割来割去。
良久的沉默里,他把协议叠了又叠,连带着翻涌的情绪也一并碾进纸里。
拿起三份协议转身时,他刻意挺直了背脊,脸上的红肿还在烧,声音却被捏得像块冻住的石头:“顺路去楼下送个文件。”
所有人看着玄灵此时肿成石榴皮那样的脸,谁也没有异议。于是一行人,就这样去了妇科病房。就在他们快走到太元病房门口的时候,他们听见“哐当”一声,然后看见一位阿姨慌慌张张从那里跑出来,嘴里大喊“杀人啦!救命啊!”
玄灵立刻就冲进了病房……
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药渣的苦涩扑面而来,视线所及之处,暗红的血迹在惨白的地板上蜿蜒,从床边一直拖到墙角,像一条凝固的蛇;太元赤脚踩过的地方,印着模糊的血脚印,床单上那片深褐色的渍痕,边缘还在微微晕开,提醒着他刚刚发生过怎样激烈的挣扎。
太元仰躺在地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嘴唇被咬得血肉模糊。听到门被撞开的声响,她甚至没有动一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具被血污浸透的躯壳。
“嗡”的一声,玄灵的脑子炸开了。
前一秒在病房里签下名字时所有诀别的“理智”,此刻碎得像地上的药碗碎片,每一片又闪起“自以为是”的寒光。他以为“一别两宽”是对她的成全——可眼前这一幕,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那血迹不是抽象的“冲突”,是她的身体在流血,是她被撕扯到极致的痛苦在呐喊!被碾碎的痛楚在空气里蒸腾,每一滴都在骂他的“懂事”有多可笑!
他突然恨起自己的“退让”——凭什么觉得她离开自己会更好?凭什么以为“放手”就是温柔?他所谓的“成全”,不过是裹着体面的逃兵行径,是把她推向更深深渊的推手。太元刚才吼出的“你以为我们之间还会有什么”,此刻在他耳边变成尖锐的质问:
“你到底给过我什么!”
他盯着太元那双空洞的眼睛,痛得喘不过气。协议在他手里被捏得变了形,锋利的纸刃仿佛在切割着他的愚蠢——差一点,他将亲手把她推入更深地狱。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终于逃脱一切理智的束缚冒出了头:不能让!绝不能再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些。
齐墨来来回回、一次又一次的抛弃了陈婉君三百万年!他!他不能再做那个转身离开的人!
随后赶到的人看到那一幕全都惊呆了。他们到的时候,太元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她赤脚爬上床,拉过被子把自己下身遮盖了起来。但是即便如此,她躺过的地方留下的血迹依然触目惊心,那些血脚印和手印,依然触目惊心。
在场的那个便衣警察,立刻就给他们队里打了电话。然后就把浮黎控制了起来。司法的人站在病房门外,对路过的一个护士说道:“叫医生来,这里有人需要验伤。”
齐风此时突然想起陆羽鸿之前对他说“苏耀文有偏执型人格障碍”,他现在看到这一幕,不得不相信,这哪里是爱啊!这根本就是恐怖啊!他看了一眼儿子,玄灵始终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齐风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表,提醒他时间差不多了。玄灵等验伤医生来,他就转身离开了。他走出病房大门,把手上拿着的那些协议全部撕掉之后扔进了垃圾桶。
这是齐风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幕。儿子撕毁离婚协议,就是还要跟陈婉君纠缠不清,就是还要跟苏耀文为敌。现在看样子,陈婉君和陆羽鸿的孩子是指定没了。陆羽鸿那么喜欢陈婉君,到时候他出来发现事情变成这个样子,还不知道事态会怎么样发展下去。他此时觉得儿子倒不如还是进去待个一年半载的好,可以脱离这些是是非非。
玄灵从庭上下来之时,已经是自由之身。他在旁听了整个过程之后,也了解了秦允贤到这里来的另一目的。下庭之后,他在众人都各自离去之后,在傍晚时分的机场找到秦允贤。两人进行了简单的交流。
秦允贤:“你好本事啊!竟然找到这里。”
玄灵:“秦律师救我于危难,送行也是应该。”
秦允贤听见玄灵这样说,知道他此次并非前来阻止,便微微一笑。
秦允贤:“您爱人身上发生的事情,夫人早已猜到。但是我们无能为力。至于您,夫人已经尽了她的心意。希望接下来,大家安好。”
玄灵点头,他看了一眼此时躺在秦允贤身边的人,开口道:
“也希望他安好。一路顺风。”
玄灵说完就离开了。他回了医院,进了太元的病房。此时的她,依然在沉睡。玄灵知道她的这种情况,医生肯定会给她打镇静剂,他也知道,医生只管消毒关键部位,从她乱七八糟的头发来看,她身上应该还是乱七八糟的。
他打来热水,轻轻掀开她被子,开始给她擦洗。擦洗干净之后,又替她换了干净的护理垫。然后把她的衣服也换了,被套也换了。等他把她完全清理干净,他才坐下来,抓起她那只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的手臂。此时手臂上一点伤痕也看不到了。但是知道的人都知道,白色纱布之下的伤口,即便结了痂,也还是会留疤。他把她的手臂抱在怀里,他很伤心。她为什么可以跟陆羽鸿像夫妻一样平实相处多年,为什么跟他却不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动不动就要分手要离开,为什么跟陆羽鸿却不会?拉萨回来之后她借口身体不好就一直抵触那件事,为什么跟他就可以?他已经不知道她究竟爱谁。霜翎在她心里的分量,一直以来都很重,比他还要重。他越想,抱得越紧,直到手臂传来轻微的压迫感,才惊觉自己用了力,慌忙松了松。
玄灵又忍不住把脸贴向她的肚子,像怕惊醒什么似的,缓缓闭上了双眼。他的脑海里,满是陆羽鸿靠在她肚子上倾听宝宝动静时的场面。他也想跟她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宝宝,齐墨只把这个愿望画到日记本里。陈婉君早就看过那本日记,他知道齐墨当时给了她希望,他又在玉虚宫让这些希望彻底飞灰湮灭……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玄灵从睡梦中惊醒,额头的冷汗滴在她的被子上,脑袋依然趴在太元的肚子上,而太元此时正盯着他。
太元:“你醒了。作恶太多睡觉都睡不安宁是吗?”
“没有。你吃东西吗?”玄灵搓了下眼角,指腹蹭到未干的泪痕,他慌忙别过脸,像是怕被她看见自己的狼狈,想要尽快从刚才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翎儿走了吗?”
太元问出这句话,玄灵有点吃惊。他正了正腰,踌躇片刻才回答:“走了。”
太元点头。她欠身想给自己泡杯茶,拿了水杯又去开床头柜的抽屉。然后她想到没有了陆羽鸿,病房里是不会有茶叶这种东西的。她缩回手,喊玄灵替她倒了一杯热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翎儿会被带走?”玄灵问道。
“今天下午玫瑰园监控报警。识柔闯入。后她又去了青山湖,留下了陆羽鸿的戒指,和一封信。”太元答。
玄灵:“信,我看看?”
太元皱眉道:“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写给你的!”
玄灵一听就来气,立刻反问道:“那又不是陆羽鸿写的!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太元:“我哪里紧张啦!”
玄灵:“你从头到尾都在紧张!”
太元从枕头底下抽出来那封信甩玄灵脸上。玄灵打开看了一下,果不出意外是一封伪造的诀别信。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玄灵看完信之后,问道。
“如果我昨天不被浮黎劫去,我就会亲自去警局把他保释出来。我没做的事,不代表别人不会做。翎儿如果不是被他们控制,他一定会出现在这里,那么……”太元迟疑了一会儿,“那么,你也就不可能来看我,更别说趴在我的身边睡觉了。”
玄灵听到这里,脸蛋一红,早上火辣辣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他回避了太元的眼神,低头道:“你到底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