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一月,光阴似被西湖的柔波浸透,流淌得格外缓慢而温润。
行宫深处,那属于九五至尊的威仪,悄然敛去了锋芒。秦玲褪去了繁复的宫装凤冠,常以素色云纹襦裙示人,发髻间往往只簪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或斜插几朵尚带着晨露的杭白菊。她常在晨光熹微时,独自漫步于行宫精巧的江南园林,指尖拂过带着露水的芭蕉叶,驻足欣赏太湖石堆叠出的嶙峋意趣,或是倚在临水的九曲回廊边,看池中锦鲤悠然摆尾,搅碎一池天光云影。眉宇间那份执掌乾坤的锐利,被江南的水汽氤氲得柔和了许多,唇角常噙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惬意的浅笑。
孔衫依旧是一身玄袍,却非朝堂上那象征无上权柄、绣着暗金龙纹的王袍,而是一袭质地更为柔软、款式更为闲适的常服。他不再整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报密函,更多时候是负手立于湖畔高阁的轩窗边,或是静坐在临湖的水榭中。目光不再锐利如鹰隼扫视四方,而是悠远地投向烟波浩渺的西湖深处,看远山如黛,看画舫如梭,看鸥鹭点水。周身那股令人窒息的、渊渟岳峙般的沉重威压,仿佛也融入了这方温软的水土,化作一种沉静的、近乎慵懒的平和。偶尔,他会执起紫砂壶,为自己斟一盏明前的龙井,看翠叶沉浮,茶烟袅袅,一坐便是半日。
丹依旧如影随形,但他熔金色的兽瞳中,那属于洪荒凶兽的暴戾之气几乎完全隐没。他高大的身影常常沉默地侍立在稍远的树荫下,或湖畔的柳堤旁,如同一尊守护的石像。有时,他熔金的瞳孔会投向湖心深处,仿佛能穿透清澈的湖水,看到那位以人身行走于水府、正忙着梳理水脉的老友。一丝极淡的、近乎“安心”的情绪,在他冷硬的线条间流淌。
青果然没有食言。一日傍晚,夕阳熔金,染得西湖一片绚烂。一只由纯粹水元之力凝聚而成的、巴掌大小、晶莹剔透的“小螃蟹”,托举着一个同样由水波凝成的食盒,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帝后临湖小酌的石桌上。食盒开启,并非想象中的“老泥茶”,而是两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羹汤。
一盅是清炖西湖醋鱼,鱼肉雪白细嫩,汤汁金黄透亮,酸香中带着微甜,入口即化,鲜美得不可思议。另一盅则是莼菜鲈鱼羹,碧绿的莼菜如同初生的小荷卷叶,滑嫩异常,与鲜美的鲈鱼茸交融,清鲜爽口,带着西湖水泽独有的灵气。羹汤入腹,一股温润的暖流散向四肢百骸,不仅味蕾得到极致的享受,连日来舟车劳顿、案牍劳形积累下的最后一丝疲惫也仿佛被这蕴含着水神精粹的佳肴彻底涤荡干净。
秦玲凤眸微亮,细细品味,赞不绝口:“此味只应天上有!水神有心了。”孔衫虽未言语,但深邃的眼眸中也掠过一丝满意之色,默默多用了一碗。
这一个月,杭州府仿佛成了远离朝堂纷争的世外桃源。秦玲兴起时,会换上便装,只带一两名同样换了常服的玄甲亲卫,混入熙攘的河坊街市。她流连于售卖丝绸、折扇、龙井茶的小铺,饶有兴致地听店家带着吴侬软语的吆喝,甚至会驻足观看街头艺人的杂耍,买一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那份属于女帝的威严,彻底被市井的烟火气包裹,只剩下一个对江南风物充满好奇的明媚女子。
孔衫则更喜静。有时会与丹在水榭中对弈一局。黑白子落在榧木棋盘上,声音清脆。孔衫落子依旧沉稳如山,步步为营,但眉宇间却没了那种算尽天下的紧绷,反而带着一种纯粹博弈的闲适。丹的棋路则大开大阖,带着兽族的直觉与蛮横,常能杀出意料之外的妙手(或昏招),引得孔衫嘴角微扬。
更多时候,孔衫会独自一人,持一杆青竹钓竿,坐于湖畔僻静的柳荫之下。鱼钩上并无饵食,他只是静静垂钓着这一湖的宁静。看浮漂在波光中沉浮,看蜻蜓点水,看云影游移。玄袍的身影与垂柳、碧水融为一体,仿佛一幅亘古不变的写意水墨。
时光就在这宁静的湖光山色、市井烟火中悄然滑过。没有惊天动地的朝政,没有波谲云诡的算计,只有寻常生活的点滴温暖与闲适。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如同被西湖水温柔地浸润、抚平。
直至一月期满。
行宫门前,车驾仪仗已悄然备好,玄甲亲卫肃立,恢复了往日的森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