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年,胶东半岛秋雨连月,海雾漫进牟平县城时,我正蹲在城隍庙后墙根,给新捡的狸猫捋毛。那猫通身黑得发蓝,唯有左前爪沾着团白霜似的毛,像揣了半块碎雪。
“小先生,可知城西孙家胡同怎么走?”
身后传来的声音裹着潮气,我回头见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肩上搭着个油布包,包角渗出暗红印子,像被血浸过又晒干。他颧骨高得戳人,眼窝陷进去,看我的时候,瞳孔里蒙着层灰雾,不像活人该有的亮。
“孙家胡同?”我捏了捏狸猫的爪子,“那地儿早没人住了,去年秋里一场大火,烧塌了半条街,就剩个破门楼子。”
汉子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递过来时指节泛白:“劳烦带路,我找个人。”
狸猫突然炸了毛,弓着背往我怀里钻,喉咙里发出细得像丝线的呜咽。我心里发毛,这猫通灵性,去年在乱葬岗捡它时,它盯着具腐尸都没这么怕过。
“你找谁家?”我没接银子。
“孙老栓。”汉子声音沉了沉,“十年前,他欠我样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孙老栓是我远房表舅,去年大火里没逃出来,尸体烧得辨认不出,还是我帮着埋在东山坡的。这汉子找个死人要东西,多半是撞邪了。
“孙老栓去年没了。”我把狸猫抱紧,“大火里烧没的,你要找,只能去东山坡找他坟头。”
汉子盯着我看了半晌,眼窝的灰雾好像散了点,露出点猩红:“没了?不可能。他藏了我的青石镜,怎么能没?”
青石镜这三个字,我倒是有印象。小时候去孙老栓家,他总把个巴掌大的石镜锁在木匣里,说那是祖上传的,能照见“不该见的”。有次我趁他不在,偷偷撬开木匣,见那石镜通体青黑,镜面不亮,倒像蒙着层水,伸手摸上去,冰凉刺骨,还没等细看,就被孙老栓揪着耳朵骂了顿,说再碰那镜子,要被勾走魂魄。
“那镜子去年大火里也烧没了吧。”我含糊道。
“烧不掉。”汉子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冷得像冰,“青石镜是玄铁混着海底沉石做的,水火不侵。你带我去孙老栓家,我自己找。”
狸猫在我怀里疯狂挣扎,爪子挠得我胳膊生疼。我想挣开汉子的手,却被他攥得死死的,指节都快嵌进我肉里。
“你放手!”我急了,“官府有规定,烧毁的宅子不能随便进!”
“官府?”汉子嗤笑一声,从油布包里摸出个东西,递到我眼前。那是个黄铜令牌,上面刻着个“捕”字,边缘磨得发亮。“我是登州府的捕快,查案。”
我愣了愣,捕快查案,怎么查到个死人头上?但那令牌看着不像假的,而且他手上的力气,确实是练家子的样子。
“行,我带你去。”我松了口气,又有点慌,“但丑话说在前头,那宅子烧得只剩架子,说不定早被人翻遍了。”
汉子松开手,把令牌收回去,油布包的暗红印子又晃了晃。我低头看了眼,那印子边缘有点卷,不像血,倒像锈。
往城西走的路上,雨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裹着海腥味,粘在脸上发黏。狸猫缩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只剩尾巴尖偶尔抖一下。汉子走在我旁边,一言不发,脚步轻得像飘着,踩在积水里都没声音。
“你找那青石镜做什么?”我忍不住问。
汉子沉默了会儿,说:“十年前,牟平县城丢了三个孩子,最后一个,是我儿子。有人看见,他进了孙老栓家,就没再出来。”
我心里一紧。十年前的孩子失踪案,我有印象,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官府查了半年没查到,最后不了了之。没想到,这捕快的儿子也是受害者。
“你怀疑是孙老栓拐了孩子?”
“不是拐。”汉子声音发颤,“是用孩子养镜子。青石镜要靠童男童女的魂魄养着,才能照见阴物。我儿子,就是被他用来养镜的。”
这话听得我头皮发麻。孙老栓看着老实巴交,怎么会做这种事?但转念一想,去年大火前,我去他家送米,见他眼窝深陷,脸色青黑,说话时总盯着我身后,像有什么东西跟着我,当时只当他老糊涂了,现在想来,怕是养镜养出了问题。
到了孙家胡同,远远就看见那破门楼子,木头柱子烧得焦黑,上面还挂着半截烧烂的门帘,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像只断了翅膀的鸟。胡同里积满了雨水,漂浮着些烧黑的木屑,踩进去能没过脚踝。
“就是这儿。”我指着最里面那间宅子,“孙老栓家。”
汉子走到门口,从油布包里摸出个罗盘,指针转得飞快,最后停在西南角,微微发颤。他抬头看了眼宅子,眉头皱得更紧:“有阴气。”
我往后退了退,狸猫突然叫了一声,声音尖细,像是在警告什么。宅子的破门吱呀响了一声,明明没风,却自己开了道缝,里面黑黢黢的,像个张开的嘴。
“你在这儿等着。”汉子把油布包递给我,“看好这个,别让人碰。”
我接过油布包,触手冰凉,包里面好像有东西在动,滑滑的,像条蛇。我刚想问问里面是什么,汉子已经推门走了进去,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狸猫在我怀里抖得更厉害了,我抱着它,蹲在门口,心里七上八下。雨越下越大,打在焦黑的木头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混着宅子里偶尔传来的吱呀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宅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不是汉子的声音,是个女人的,尖细刺耳,像指甲刮过玻璃。我吓得站起来,刚想喊汉子,就见他从宅子里冲了出来,脸色惨白,嘴角挂着血,手里攥着个东西——正是那面青石镜。
“快跑!”汉子拉着我就往胡同外跑,青石镜在他手里发出嗡嗡的响声,镜面的水纹越来越乱,像要沸腾似的。
我回头看了眼宅子,只见那破门里飘出个白影,没有头,身子是半透明的,像块浸了水的白布,飘在半空中,跟着我们追了过来。
“那是什么?”我跑得气喘吁吁。
“孙老栓的老婆!”汉子声音发颤,“十年前就死了,被孙老栓用来养镜,魂魄困在镜子里,刚才我拿镜子,把她放出来了!”
狸猫突然从我的怀里跳下去,朝着白影扑过去,嘴里发出凶狠的叫声。白影顿了顿,好像被狸猫吓住了,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追过来。
“别管猫了!快跑!”汉子拽着我,跑得更快了。我回头看了眼,狸猫被白影裹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就没了动静。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那猫跟了我半年,虽说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也是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