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石语(1 / 2)

大漠西陲,风沙如刀。

龟兹国以北三百里,有一座名为“黑脊”的采石场。这里不是寻常的矿场,而是流放重犯的苦役之地。山体如巨兽脊骨嶙峋裸露,岩层漆黑如墨,被烈日烤得滚烫,又被夜风冻得刺骨。囚犯们日复一日挥动铁镐,在石壁上凿出深坑,将一块块沉重的玄武岩撬下,运往王都修建宫墙与佛塔。

监工们手持皮鞭,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他们不怕囚犯逃跑——在这片无垠荒漠中,逃?不过是把绞索换成渴死或狼群的利齿罢了。但唯有一人,例外。

那人没有名字,囚犯们私下唤他“石鬼”。他身形高大得近乎非人,肩宽背厚,手臂粗如常人腰身,皮肤被风沙磨成古铜色,布满纵横交错的旧疤。他从不说话,眼神沉静如深潭,却总在别人跌倒时伸手,在同伴被鞭子抽中时默默挡在前面。更奇怪的是,他脖子上挂着一副断裂的铁枷,手腕上还套着一副锈迹斑斑的镣铐——可那镣铐的锁链早已被扯断,铁环松松垮垮地垂着,仿佛只是他身上一件无用的装饰。

没人知道他为何不走。

他曾是朝廷钦点的死囚,罪名是“弑君未遂”。可那夜宫变,真相早已湮没在血与火中。押送他的囚车抵达黑脊时,铁笼的栏杆竟被他生生掰弯,锁链如枯枝般崩断。监工吓得魂飞魄散,上报郡守。郡守亲自带兵前来,用最粗的玄铁镣铐锁住他,关进地牢最深处。可次日清晨,人们发现他站在采石场中央,镣铐依旧挂在身上,而地牢的石门完好无损,只是门轴处多了一道深深的指痕。

从此,再无人试图真正囚禁他。他成了黑脊采石场一个沉默的幽灵,一个行走的谜。

阿木尔是新来的囚犯,因偷盗官仓粟米被判十年苦役。他瘦小怯懦,第一天就被监工抽得皮开肉绽,夜里蜷在草堆里发抖,高烧不退。其他囚犯避之不及——在黑脊,病弱者活不过三天。

可第三夜,阿木尔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干燥的石棚下,身下垫着厚实的麻布,额头上敷着凉润的湿布。他挣扎坐起,看见“石鬼”正蹲在不远处,用一块磨石缓慢地打磨一块玄武岩。那石头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棱角被温柔地抚平,渐渐显露出一只鸟的轮廓——翅膀微张,似欲飞离掌心。

阿木尔怔住了。他从未见过有人用如此粗粝的手,做如此细腻的事。

“你……为什么帮我?”他声音嘶哑。

石鬼没有抬头,只是将那石鸟轻轻放在阿木尔手边,然后起身,走向石壁,继续凿石。动作沉稳,节奏如呼吸。

阿木尔握紧石鸟,冰凉的触感却让他心头一热。他开始偷偷观察这个怪人。他发现石鬼从不争抢食物,总是最后一个去领粥,却常把多出的半块馕塞给更瘦弱的囚犯;他力气大得惊人,能单手举起千斤巨石,却从不炫耀,只在别人搬不动时悄然上前搭一把手;他夜里不睡,坐在高处望着星空,眼神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哀伤,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在守护什么。

最奇怪的是,他总在暴雨夜消失。

黑脊极少下雨,但每逢暴雨倾盆,雷声震耳欲聋时,石鬼就会不见踪影。有人说是去山洞避雨,可阿木尔曾冒险跟踪过一次——他看见石鬼站在最高的山崖上,任雨水冲刷全身,双手按在滚烫的岩壁上,嘴唇微动,似在低语。而那岩壁……竟在雷光中微微震动,仿佛在回应他。

三年过去,阿木尔已不再是那个孱弱少年。他长高了,肩膀结实了,手上也磨出了厚茧。他成了石鬼身边最沉默的影子,虽仍不敢多问,却已学会在他递来水囊时点头致意,在他深夜守望时默默陪坐。

直到那个黄昏。

一队西域商旅途经黑脊,为首的是个波斯商人,带着驼队与护卫。他们在采石场外歇脚,一名护卫不慎落马,腿骨断裂。商人焦急万分——此地距最近的绿洲还有两日路程,伤者若不及时救治,必死无疑。

监工冷眼旁观:“黑脊不救外人。”

商人跪地哀求,愿以重金相酬。监工嗤笑:“金子?在这鬼地方,不如一块馕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