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头有些热,还很软。
“窈若。”
穆锦安耳边传来急促声,她半睁眼,只见撑在桌腿前的掌心红肿,是清晰勒痕。
她侧头往上看去,少年屈膝跪在青砖,银铠布尘,腰间剑铃碰在玉佩,“叮。”敲响她沉痛记忆。
穆锦安沉沉闭眼,又恍惚睁眼看他。
他无瑕面孔沾上泥土,几缕碎发垂在耳边,乌黑眼珠浮着薄雾,血丝似潜伏在水的利剑,忽而上翻,朝她刺来。
穆锦安跌坐在地,身子往后移去,左手抓住桌腿,另一手摸腰间匕首。
她慌忙摇头,金冠钗着的桂花簪微垂:“殿下,我不是,别杀我。”
谢驰北看着她,她像被虎狼围攻的猫咪,拿根竹筷抵抗敌人,又害怕地缩在角落。
他屈膝跪移两步,一手揽住她腰,手掌触着她白金色锦袍,凉意传到他掌心。
谢驰北将人抱进怀里,低头看她,那双乌黑小鹿眼充满惊惧。
他不知四方士兵叫她敌国奸细公主、围杀她时,她如何夺下涿燕两州、全数覆灭外敌、斩杀八位大敌?
他不知她从小到大活在绑架、欺凌、追杀、惊恐中,是怎样保住性命?
穆锦安已拔出匕首,抵在谢驰北脖颈,她一动匕首,血迹滴在她手背,滑到她手腕戴着的白玉臂环。
那血像温热膏药裹在她手腕凹痕,玉臂环圈着她,却没勒紧,似有几分没来由的保护。
穆锦安盯着他手掌,他手指触上璟晔剑剑柄。
她往后躲避:“瑾崇哥哥,你别信他们。”
谢驰北解下佩剑,朝屋门外扔去,“哐当”砸在石阶。
这一声震得院外猎犬四散,梨花尽坠,穆锦安侧头看窗外,清白雪亮。
不用自证是梨是李,不用待秋证绽。
她在玄州让士兵死守城门,甘心赴死,早证她国心。
穆锦安微偏头,抬眼看他,没松开匕首。
“你受伤了?”谢驰北伸手,指腹抚上她脖颈伤口,泛红疤痕刺在他心头。
他离开时,没这伤,见人没说话,只是警惕看他。
他双手轻捧她脸,眼尾泛红:“对不起,我不该说让你回宣州。”
谢驰北大掌又摸她掌心,轻声问她:“手掌还疼吗?”
穆锦安握着匕首,恍惚看他堵她去路,他指腹薄茧又划过她脖颈伤痕,她哆嗦一下。
她想起孩子将她堵在学堂木柱前,撕裂她寄人篱下的伤口,逼着年幼的她往前爬。
奢望未来的人为活命,苟延残喘地放弃当下尊严。
她爬出他们殴打她的缝隙,却没爬回自己家,没爬到阴阳相隔的母亲怀中。
穆锦安也没能在一夜之间爬到十五岁,保护自己!
她父亲守卫疆域,母亲被人害死,皇帝逼她父亲娶继室,后母虐待她,她家变成欺她的地狱。
襄王绑架鞭笞她,她要跪着乞讨,只能去南宫府,南宫星筠踹下那扇门,差点砸死她。
穆锦安捧着母亲最珍贵的嫁妆去感谢家仆,却见白布盖在家仆身上,他们杀了唯一愿救她的人。
她成为权者争夺疆域、天下大乱的借口和冤者,成为各敌猎物。
南宫叙又将她卖给其他敌人,他们用铁链锁住她四肢,她跑不掉。
穆锦安涉险回到南宫府,来到盛安城,谢驰北用折扇打中她脚踝,问她跑哪去?
谢驰北用绳子拎她,将她扔在地上,几次让她回宣州。
十五年来,她被人绑在砧板,受尽惊吓、威胁、苦楚,不得解脱。
穆锦安紧紧攥拳,使劲打在谢驰北肩膀:“你和他们一样。”
谢驰北一手握住她打红的手指,她很生气,却没敢发大火。
病虎从生下来就被驱出领地,没人教她如何捕猎,她没被认真、全心疼爱过。
她带一身伤回来报仇,怎会不怕。
谢驰北没去碰匕首,坐在她旁边,他解下铠甲,将她拳头按在自己肩上:“打。”
穆锦安指尖一顿,缩回的手指被他扣紧,他声音慢慢呜咽,她目光移在他脸上,两行泪冲进她眼中。
穆锦安一把抓起谢驰北手掌,张嘴咬住他手指,这双手推开过她,也救过她无数次。
她想咬出血,眼泪却先滴在他手背,她闭着眼睛,牙齿磨在他指节。
谢驰北默声一会,下巴蹭她额头,长臂拥住她腰背,又低头吻她脖颈疤痕:“多咬会,就不疼了。”
穆锦安一怔,谢驰北没撕开她疤痕,没欺负她,只是轻柔抚摸。
她松开他手背,扔下匕首,脸颊抵在他耳边,双手伸到他后背。
穆锦安使劲打他,一拳又一拳:“谢瑾崇,我恨你,我恨你。”
谢驰北感觉小猫跳过他背脊,受伤血迹滑过他粗糙肌肤,渗到他冷血中,烫得他心口都灼痛。
怀里人慢慢松手,两臂垂在他身侧,像是打累,又像下不了手,鬓角泪水贴在他脸,他耳边蹭泪,慢慢拭干。
谢驰北将人抱在怀里,低头看她泪眼,没有杀他恨意,只有十五年受尽委屈、不敢说疼的悲冤。
他轻吻她眼角泪珠,用力抱紧她:“穆妹妹,是我害了你,你别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