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穿透了华服的包裹,穿透了王辇的仪仗,直接刺入每一个与之对视者的灵魂深处。那不是属于濒死之人的浑浊,也不是属于阶下囚的屈辱,更不是扮演皇子的刻意威严。
那是一种……超越了生死、荣辱、洞悉了命运轨迹与人心百态的平和清明。
十几万人的广场,在莫名的感染下,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风吹过旗帜的猎猎声,和王辇士兵沉重踏在木阶上的闷响。
王辇终于被抬上了高台中央。
六名抬辇士兵迅速分立辇侧,肃立护卫。
紧接着,两名身材魁梧的士兵上前,他们并非搀扶,而是直接探手到王辇内部——那王辇的座椅是卡在辇架上的。两人合力,竟是将那沉重的座椅连同上面靠坐着的瑟日古冷,整个端了起来!
两名士兵虽尽力做出恭敬姿态,但这“端”的动作本身,而瑟日古冷在座椅上毫无自主反应,如同一个物件般被搬运!
这瞬间刺破了方才那双眼睛带来的短暂宁静!
“看!太子殿下根本不能动!”
“大夏狗贼!他们囚禁了太子!废了他的腿!”
“长生天啊!他们竟敢如此折辱黄金家族的血脉!”
“太子殿下是被迫的!他身不由己!”
这一次,愤怒的浪潮比之前更加汹涌澎湃!
质疑者、原本就唾骂大夏的人找到了最有力的证据,声浪几乎要将高台掀翻!
而那些原本狂热朝圣的信徒,更是目眦欲裂,许多人激动得向前猛冲,试图冲破士兵的封锁线,口中狂呼着“救出太子殿下!”“保护圣朝血脉!”场面瞬间濒临失控!士兵们紧握武器,额头青筋暴起,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峰的千钧一发之际!
“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巨大鼓声猛然炸响!如同天神擂动战鼓,沉重而威严的声波如同实质般压向沸腾的人群,硬生生将那喧嚣的怒潮暂时压制下去!
紧接着,数十个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得如同狮吼的男子,用纯正的蒙语,齐声高呼,声浪穿透鼓声,清晰地送入每一个北族人的耳中:
“迎——圣皇——归位——!!!”
这几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动作和声音。
无数双眼睛,带着震惊、茫然、难以置信,齐刷刷地望向高台后方那条被士兵分开的通道。
只见十六名身着素白麻衣、神情肃穆的壮汉,合力抬着一具巨大的、覆盖着明黄色锦缎的棺椁,步伐沉重而缓慢地登上了高台。
那棺椁用料极其考究,散发着沉沉的古木气息,上面覆盖的龙纹威严而沧桑。
前朝末帝!
那个皇帝,在京城皇宫力战至死,以最光荣的英勇方式结束生命,成为无数北族人心目中崇敬的永恒图腾!
他的尸骨,竟被大夏保留了?而且从大夏京城,千里迢迢送到了这漠北草原!
棺椁被极其庄重地安置在瑟日古冷的座椅前方。
那沉重的落地声,仿佛砸在了每一个北族人的心上。
瑟日古冷那一直保持着洞悉与平和的眼眸,在棺椁出现的那一刻,终于剧烈地波动起来!枯瘦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
那双能看透天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覆盖龙纹的棺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木材,看到里面那阔别了半个多世纪的父亲!
痛苦,如同最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用毕生修为构筑的堤坝!
这不只是丧父之痛!而是家国破碎、王朝倾覆、身为太子却无力回天的滔天巨恸!
是作为儿子,却让父亲的尸骨被泰山巨石镇压了五十多年,却无能为力的悲怆!是在父亲尸骨前却无法跪下忏悔的屈辱!
是五十多年隐姓埋名、苟延残喘的愧疚!
这痛苦如此宏大,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生命力彻底覆灭!
他那枯槁的脸颊剧烈地抽搐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总是透彻的眼眸被浑浊的老泪侵染,苦涩无法抑制地滚滚而出,滴落在那身华贵却空荡的前朝皇子袍服上…
就在这令人心碎的静默与悲戚弥漫开来之际,一个身影走到了棺椁旁,站到了瑟日古冷座椅的侧前方。
是大夏五皇子,褚时环。
他一身大夏皇子仪服,身姿挺拔,努力维持着威仪,但细看之下,能发现他紧握圣旨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深处藏着一丝紧张——这是父皇交给他的重大任务,关乎漠北乃至整个大夏北境的未来,容不得半点差池。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手中明黄的圣旨,用洪亮而清晰的蒙古语,以一种激昂而饱含敬意的语调,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大夏皇帝,诏曰:朕与元太子·波儿只斤·瑟日古冷,虽分属两国,然结交已久,实乃忘年之交!朕惜其才,悯其志,常引为知己!然,两国之事,体大关天,社稷为重,朕虽欲全其归乡之念,亦不能因私谊而废国法!”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传开,每一个字都敲打着北族人的神经。
“今,朕观元太子,病体沉疴,时日无多。人伦孝道,天之经义!朕虽为别国之君,亦不忍见其抱憾终身!特此,允其所请,迎其父——元末帝之灵柩,归葬漠北故土,以全其孝心!”
此言一出,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原来太子殿下是用自己的生命和最后的配合,换取了圣皇尸骨归乡?!许多北族人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但总归是,不能直言苛责一个以命扞卫父亲尊严的人…
褚时环的声音更加高亢,带着一种“皇恩浩荡”的激昂:
“为彰我大夏仁德,念及元太子之功,及黄金家族昔日统御草原之荣光!朕特敕封:波儿只斤·瑟日古冷,为——元王!!”
他刻意停顿,让“元王”这个封号在空气中回荡。
“赐其封地——漠北无际草原!永镇北疆,世袭罔替!”
“钦此——!”
褚时环宣旨完毕,将圣旨恭敬地双手捧向瑟日古冷的方向。
整个广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卷旗帜的声音,和那具象征着屈辱与交换的沉重棺椁,静静地躺在高台中央。
大夏皇帝的谋划,终于图穷匕见。
他用末帝的尸骨,用“元王”的空头衔和“漠北无际之地”的虚妄承诺,将一个垂死的敌人推上了神坛,也将一个巨大的、名为“正统”的诱饵,抛向了整个动荡不安的漠北草原。
而风暴的中心,那个枯槁的身影,只是流着泪,死死地盯着父亲的棺椁,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封赏、算计,都已与他无关。